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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文化交流 >>忽培元 >> 忽培元:《老腔》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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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培元:《老腔》第二章

  夏天的时候,小庙被罩在一团浓浓柳荫里。树上野雀窝里生出了小野雀,唧唧喳喳,老老少少整天跳上跳下叫个不停。寂寞的山神庙开始红火起来,却搅扰了昼伏夜出的黄大仙一家不能安稳打盹儿。黄大仙就时常蹿上庙房顶上叫闹抗议,“呜哇——呜哇——”那声音尖利又古怪,直吓得野雀一家立即住声。可是等到黄大仙下到地面才进树洞,那野雀邻居又开始喧哗了,黄大仙无奈,只得再上庙房顶上示威,这一回除了尖叫之外,还屁股对着野雀窝顺风放屁,直臭得野雀一家逃离为止。如此重复多次,黄大仙的本事用尽,野雀照样还是改不了唧唧喳喳的毛病。久而久之,黄大仙与野雀两家子倒成了好朋友。黄大仙一家渐渐习惯了野雀子一家的热闹,野雀子一家也习惯黄大仙不时地来到庙顶凑个热闹。两厢里谁也不再烦谁,谁也不再怕谁。更友好的是,黄大仙有时会把自己吃剩的供品,比如鸡肉烙饼什么的,噙上庙顶请野雀子品尝。野雀子也会把塬畔采来的酸枣红果送到树洞口上供黄大仙一家受用。如此一年四季睦邻友好,倒形成了和平共处的团结局面。如此和谐景象,村里上香的和麦场上干活、谝闲传的人们看着,都感到十分的异样。路三娃和根爷硬说是野雀子搅扰了黄大仙的安宁,要把野雀窝端了。黄继龙他爷挡住不让,两厢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黄继龙他爷说,这是山神庙显灵,只有和平,才能共生。说那是人与天地神明万物相互包容、共荣共生。说二合塬就是个洞天福地,万万不可放弃这块福地。他说这话时,公社正吵吵着要把二合塬整村迁并到秦家塬。人们听信他爷的话,团结一心,抵制了歪风邪气。二合塬人从此就像庙前的鼠和鸟一样的团结。他爷还说,秦家塬人种地,连草也懒得锄虫也懒得捉,听说全用除草剂和杀虫剂。听说这些来自日本的农药,可是瞎东西哩!他刚才说着农事,就有一只野雀飞下来,落在老汉肩膀上看他。老汉就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光顾。在老汉看来,鸟是最灵验的动物,最能看透一个人的心是善还是恶。鸟儿和老汉正和睦相处,根爷牵着花叫驴来了,和谐立刻打破。两个老汉为修庙又争吵起来。连野雀和黄鼠狼都看得清楚,山神庙上早年的砖墙瓦顶已经十分破旧,瓦缝墙角生出荒草没人敢清,到了冬季就显得异常荒凉。庙里供着一尊穿着古时官服的白胡子老汉。那泥塑的神像一脸和善,泰然地端坐在那里,瞅着目光祥和、嘴角上翘,仿佛总是笑眯眯的。用黄继龙他爷的话说,无论你心情多坏,只要走进山神庙,拜过山神爷,立马就烟消云散,笑逐颜开。这泥塑的神像,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文革”时期,村里有几个愣头青二流子聚在一起商量“造反”。讲到“破四旧”,立刻就想到了山神庙和村后的娘娘庙。他们也想学着秦家塬人砸了天主教堂里耶稣像和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听说有人要砸山神庙和娘娘庙里的神神像,黄继龙他爷赶紧叫人阻拦,他自己甚至抱上铺盖彻夜睡在山神庙的门台上誓死护庙保神。造反派无奈,只得悻悻作罢。如今泥塑的神明已经很旧,颜色斑驳,泥胎多处都裂了缝。特别是这尊劳苦功高的山神爷,左边一只眼睛被耗子凿成了黑窟窿,麻雀又趁机做了自个儿的窝巢。山神爷的嘴角也被老鼠咬开了一个洞。难怪根爷说,如今神神嘴歪眼斜,断事说话能灵验嘛。老汉他是一直主张修庙造神的,这和黄继龙他爷倒是一致的。

  说来也真有些邪火,二合塬连续几年总是天旱无雨,牛羊鸡猪也不安稳。说起来娘娘庙上的娘娘像,也是泥皮脱落,衣衫破旧。两旁的送子童子,原本是一男一女,可那男童两腿间的小鸡鸡不知啥时就被谁家的小媳妇偷着吃了。倒是那女童的下部却多余出一个鸡鸡……根爷看着胡子都气歪了。可是无论如何,两个庙的香火倒是一直很旺。没有报纸看,没有电视电影看,村里小学校的老师也由公办转成了民办,由师范生变成了村里小学校的毕业生。识字的人是越来越少。人们的文化娱乐,像路三娃这样的光棍汉,冬天聚在一起,就只有扣明宝、说二话和串门子了。路三娃的窑里,满炕墙上都贴着只穿着裤头乳罩的美女,他黑夜躺在炕上瞅着那些诱人的美女哪里还能睡得着觉。于是就有了用烟头烧人家美女乳房和阴部。不知何时开始,他还喂了一只母羊。夜里睡不着,他就把羊牵回地坑里强奸。母羊起初不依,夹着尾巴哀叫。他把自己那东西掏出来硬是塞进羊尻子里,羊渐渐不叫唤了,停下来任他日踏。直至浑身发抖,叫唤不止……路三从此见人就说,羊是通人性的。丑闻传遍全村,男人们听了都不美,女人们撇着嘴呸呸唾着真恶心。

  路三娃的丑闻,其实也不光是他的专利。有一年队里的母羊下了一窝怪胎,两只羊头人身子的肉疙瘩,被挂在老柳树上展览了好几天,众人都说是放羊的傻子刘二干的好事。刘二他妈和堂兄近亲生了刘二,脑子里掺了浆糊,说话嘴里像噙个羊卵子。

  除了根爷逢年过节义务为大家演几场皮影折子戏,二合塬人的全部的精神寄托,就在被窝里面和这二庙之中。

  村里人无聊之下,把传布八卦新闻当作他们的“焦点访谈”。“你们听说没,根爷跟花叫驴有一腿。”大家听得目瞪口呆,随即便有人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有问说,“那你得说路三娃和母羊是怎么回事?”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眼下深更半夜,山神庙里的香火早已熄灭。神神大概也困了。唯有那山神爷身上披着的一匹红布在夜色里隐约泛着幽幽红光。黄继龙自从经历了根爷和路三娃登门闹事之后,心情一直不好。他大反对他当组长的老病又犯了。整天一见面就嘟嘟囔囔,唠叨个没完没了。

  “你自己没出息不算,把两个娃子都害了。”

  这话就像是一根针,一下子扎到了儿子的疼处。

  “我咋把娃们害了?修路也是为娃们好哩。”

  他大不再说话,只是噗嗤噗嗤一个劲地咬着旱烟锅子抽个没完没了。

  黄继龙坐在一旁,紧紧握着他妈的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妈打着盹,怀里卧着的老狸猫也在打盹。父母本来是住在正窑里的,每顿吃饭就到黄继龙窑里来聚聚。他哥人家一家如今都在木钵镇上做生意,常年四季不回来。这老窑院里,就只住着他们两老两小和两个娃子。

“大、妈, 你们趁热喝汤。”

  李喜莲双手把两碗热米汤端到公公面前说,又端来一碟腌碎菜和一盘柿子炒鸡蛋、一盘切开的葱花烙饼。他媳妇明显有些发胖,说话的声音却轻柔得能把冻硬的石头化开。黄继龙他妈显然对喜莲的声音很敏感,老人家一下睁开眼睛,吃惊地望着面前的黄继龙,问:“这该是我儿继龙吧?”

  他大不耐烦地说:“就是你儿,这还有假!可人家如今是黄大组长,你当还是从前咱继龙娃。”

  黄继龙的脸呼地红了。多亏灯光昏暗,谁也没能发现。他妈迟疑地瞪圆眼望着他,一脸的痛苦迷茫。老人家当面都认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儿媳李喜莲伸手抚摸着两个娃子的头,眼里顿时就聚满了泪水。黄继龙见状,心里猫抓一样难受。窑里的气氛由紧张变得凄惨。趁着无人注意,窑缝子里的一条长虫竟然探出头来朝下张望,好像要掉下来一样地悬着。

  他大抬眼看到了,又假装没有看到。低头看见孙儿和孙女都开始喝汤,这才停了吃烟,很不情愿地端起汤碗。

  喝汤是二合塬人的老习俗了。从前人家秦家塬有钱人多,夜晚全家团聚,就摆开阵势吃呀喝呀。男欢女笑、吆五喝六,猜拳行令之声隔着塬沟听得清楚。这是二合塬人最感痛苦甚至屈辱的情形。争强好胜的根爷,就领着大伙寻乐子。不是集合村里的光棍汉打平伙划拳喝酒,就是演皮影唱戏。故意弄得雷鸣喧天,同人家对抗,可是到头来还是穷根难拔。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到头来,还是二合塬的女子愿意嫁秦家塬当儿媳,而秦家塬的姑娘却是一个心思要嫁木钵镇的小伙子。等到改革开放年月了,二合塬人还保持着几十年的习惯,晚餐,也就是一碗稀溜米汤就腌碎菜。好在李喜莲进了黄家的门,就把秦家塬的习俗带来一半:外加一张葱油烙饼、一盘柿子炒鸡蛋。用喜莲的话说,公公婆婆年岁都大了,不吃好点咋行。再说黄继龙也劳累一天,有时晚上还要熬夜开会,不吃点干粮咋行。李喜莲是用秦家塬人的常规思维考虑问题,老公公对此起先很有意见,但又不好直说。喜莲又一味坚持,慢慢地也就习以为常。如此,黄家的吃喝在村里就成了独一无二的“奢侈”,花销也就增大不少,日子过得反倒有些紧巴。

“继龙,你也吃嘛。”

  见丈夫还痴痴地愣着,李喜莲又一次禁不住鼻子发酸,心里一阵难过。这么老是僵持着可咋办呢?她知道此时此刻她男人是有口难言也不敢言语呀。脾气倔强的老公公正等着他开口说话。只要儿子又开口“论理”,老子正好劈头拦住,随即雷霆大作。这样的家庭战争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了,但终究还是谁也无法说服对方。聪明的女人懂得,一个人,情愿与不情愿是无法用道理讲明说清。继龙情愿留在村里当村民组长,带领大家修一条通向外头的路,完成他爷念叨了一辈子临了都没能实现,至今还被人当成笑柄的这个梦想。可世事变了,风气已经不同,连交通便利的秦家塬的青壮年都纷纷上镇进城经商挣钱去了。农村人历来就好随大流,他大当然希望继龙也像他哥继祖一样离开二合塬,在木钵镇上开个商号店铺,轻轻松松挣钱买房供娃们念书,从此告别孤村穷窑,告别这被世人祖祖辈辈瞧不起的贫穷与落后……爷父俩的心事截然不同,可仔细斟酌,想得都不错呀,难怪谁也不愿意站在对方的角度上想想。什么理解万岁!人呀,即便是最亲近的关系,往往也不见得就心灵相通。可见彼此能够互相理解,那该是多么难得的呀。世间的道理千千万万,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讲,都会找出一大堆理由,演绎出一大堆道理来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公公打了瓮,片片都中用;媳妇打了锅,要这烂铁干什么!眼下黄家的矛盾就是这样!该讲的道理都已经讲过了,继龙没话可说,也不想再说。李喜莲默默地把一整张烙饼加了炒鸡蛋递到丈夫手里,眼中透着深深的爱慕。这样的眼神,在农家媳妇中少见。他大瞟了儿媳一眼,假装没有看见。他心里开始对这个支持丈夫留在村里当组长的儿媳感到不满,甚至有一些怨气。

  黄继龙接过烙饼咬一口嚼着,心里好受些了。多亏喜莲还是支持他的,要他无论多难也要继续带领大伙修路。

  晚饭过后,两个老人回正窑歇息了。李喜莲辅导两个娃子完成作业。黄继龙躺在炕头却没心思睡觉。已是夜深人静,村里零星几声狗咬,过后就听到怪怪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邻家的瞎子老婆来栓他婆为病重的孙子“叫魂”:

来栓——回来!

来栓——回来!

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回来……

  村外的“崖娃娃”重复地发出回声,使得那叫声更加显得凄惨可怖。来栓得的是天花。这样的病据说外村早已绝迹,二合塬却时有娃子得上。听说人家年年都打预防针,唯独二合塬没人管,听说这病传染,黄继龙很为自家的两个娃子担心。路三的麻子脸就是得天花落下的。

  叫魂,是二合塬的古老风俗。别处听说早已经没了这种乡俗。在二合塬人心目中,人的灵魂与肉体是可以分离的。小时候黄继龙一听到这喊叫就吓得把头蒙在被窝深处。崖娃娃长什么样子?他使劲地想象着。如今他听到瞎眼的来栓他婆“叫魂”,倒担心来栓的烧退了没有。这可怎么办呢?他又开始心急如焚,得想法给娃医治呀。

  他对自己说,黄继龙呀,你自己是组长,各家的事情也就是你家的事情。你不能眼瞅娃被烧糊涂呀,这么想着他就再也睡不着,起身穿衣出门。他去了栓子家。他看见来栓睡在炕上,烧得迷迷糊糊,忙让人叫来大刚子。大刚子说不能打退烧针,说就要叫烧,等烧到天花出来,烧自然就退了。可是,也许等不到天花出来,人早就不行了,他蹲在地上看着来栓娘着急,恍惚间打盹。眼瞅塬上的黄土开始变得有了些许绿意,接下来又得备耕、春耕了,一年的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从来栓家回来,已是后半夜。他睡不着觉,时间却并不止步,此刻窑窗上的亮光,他并没有留意。喜莲不知啥时醒来了,黑影中发现他那一双大眼瓷鼓鼓瞪着,直盯着窑顶上那条深深的裂缝,她的视线也跟在那里。

  老窑当顶有一道四指宽窄的缝子,白天瞅着里面也是黑乎乎价。二合塬人把地震叫土牛打盹,这不知是哪年土牛打盹的产物。他爷当年仔细考证后发布了权威研究报告,竟然认为是龙子龙穴。照理那窑缝子本该用黄泥巴封死的,可他爷却使劲摇头否定了他大的提议,原因是天意不可违抗。他大原本就说话木讷,只得以沉默来抵抗,心想总有一天自己会亲手把那窑缝封上。可是说来也怪,自从黄继龙他爷过世,突然就发现有条土黄的长虫寄住里头,不时把细长舌尖儿嗖地探出粘了苍蝇、蚊虫或蜘蛛进去受用。

  黄继龙他爷的话显灵,吓得他大再也不敢说要填缝窑子的话了。

  他爷黄宗贵是村里的长辈,虽是有时好装腔、爱面子,但他认几个字,能读书看报讲古朝,毕竟在众人眼里是神伟之人。村里人背后都叫他“黄圣人”。黄圣人小时候只读过几天冬学,能背“我中华,在东亚,人口多,土地大……”的课文。嘴里还时不时地冒出个“亚细亚洲”“欧罗巴洲”之类的洋话。当年冬学的教员,就是那个蓝眼金发秃脑袋的矮个子洋神父。人家原本是秦家塬天主教堂的大牧师,每年冬天都要来二合塬传教。传教的方式就是开班冬学。这使得老几辈子没有念过书的二合塬人开始了断文识字。一辈子都渴望着走出二合塬,可是到头来也没能实现这梦的他爷黄圣人,到了最后完全认了命运。他晚年变得十分的相信神明。每逢年节月初或旬尾,都要到村前的山神庙里烧一柱高香,撒一把香火钱。抬脚动腿,都得祷告神明佑护。窑院和窑掌的神位前更是香火缭绕。走路生怕踩死蚂蚁,连家里的蚊蝇都不许打,墙角的蜘蛛更是不许惊扰。他在世时还常常念叨说,老窑里如果看见长虫,也不敢惊动,说那长虫是家龙,避邪积福,不伤人,听得黄继龙头皮直发麻,浑身打颤。看来此话像是有所指的呀!黄继龙心想。眼下瞅着瞅着,却不由得就在心里同他爷说起话来。

  老窑的缝隙有时幻化作他爷那缺牙的嘴和笑眯眯的眼睛,这令黄继龙留下来的决心更大。如此,一年之后,黄继龙就接替老支书,担任了二合塬的支书。眼目前,黄继龙仰面躺在炕上,一双大眼瞪得溜圆。他正同他爷对话哩,这是他每日早晚的功课,只是好多年了喜莲和娃们都还不知晓这个秘密。的确,瞅着这条老窑缝子,黄继龙就会看见他爷,想起他老人家希望看看塬外面世界的心结。这也许是二合塬人祖祖辈辈的一个心结。这老窑也不知属哪朝哪代留下的。在二合塬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住着这样的老窑。老窑不是挖在塬畔下,而是挖在塬面上。二合塬没有砖石,也没有木料,外面又运不进来。塬上塬下数百米全是一眼望不尽的厚厚的黄土。人们就在塬面上挖一个方方正正的坑,向阳的一面捅开一个斜坡通道。另外三面挖三排窑洞,形成天然的四合院,起名叫地坑庄子。窑也就随之叫地坑窑。这样的村庄,老远处的人是看不见的,窑洞都躲在地坑里面。在二合塬老一辈人的眼里,地坑老窑是宝贝。它避风向阳又十分坚固,还冬暖夏凉。二合塬人祖祖辈辈的故事与温情,都盛在这地坑窑里。二合塬老窑的寿数究竟有多大?你问村里眼下最年长的根爷老倔驴,他都瞪眼弄不清。“根爷,你说咱这老窑多少岁了?”根爷白山羊胡子翘起老高说:“晓得些,你问我爷去!”真是冷幽默。他都快八十岁了,他爷是谁,年轻人谁晓得些。村里见过他爷的人,大概只有村支书杨文忠。

  杨文忠虽是二合塬四十年一贯制的大当家,但是他还是管不住根爷老倔驴。这倔老汉是个聋子,平时说话嗓门大得出奇,吼喊起来就像打炮仗。据老支书杨文忠讲,有一年二合塬来了贩牲口的回回。一老一少,就是根爷和他爷。说那少年是个聋子,见人就磕头作揖……杨文忠时常给黄继龙他们一群娃们说这段子。根爷晓得了,生气地一挥手,说,娃们全别信,那都是老汉瞎囔囔。娃们就搞不清这两个老汉谁说的对了。杨文忠接着说,老回回牲口还没买好,人就累倒了,一病不起,就把个小回回丢在了二合塬。“谁是回回?”倔老汉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回回族。他却像天生喜爱文艺,比如爱唱环县道情,爱吃猪肉下水,爱喝酒划拳,更爱扭秧歌闹社火,还是远近闻名耍皮影戏的把式。他还喜好养牲口,特别好养叫驴,可就是不爱种庄稼。可惜他脾气太倔,更有个难言之隐,就是裤裆里那东西生得过火,像那小叫驴的家伙。村里有人见过,很快就风传开来,说是比女人们在涝池洗衣缍布的小棒棰还要大,有人不信,就打赌,结果输了。根爷这外号就这么跟了老汉七十年。他一辈子没有婚娶,也就没有后人,可他喝多了就会自负地说,全村的驴,都是他的妃子。他眼下最大的愿望,就是把眼看着就要失传的皮影戏传给后人。可是除了麻子脸路三娃,没人愿意随他学艺。手艺眼看就要失传,老汉心中的焦虑也在增加。

  临近天明,黄继龙满脑子胡乱想着,感觉身边有些动静。他由那“龙子龙宫”的窑缝子收回眼神,发现是妻子喜莲醒来咧。女人睡觉不中看,只中摸,他想。刚睡醒的女人,就更是不中看,连摸都不想摸。呲牙咧嘴黏糊眼,嘴里隐约地呼着难闻气味,浑身的肉也松塌塌的。他记起了他爷的名言:家有丑妻是个宝。可人家喜莲当年可是秦家塬上一枝花呀!如今生育过两个娃子,再加上一年四季每日从早操劳到黑,当然没有当初鲜嫩了。花开也有败的时候嘛,如今虽没败,也有些蔫巴了。女人的眼里却是相反,男人就像地畔上吊着的南瓜,越老越甜越好吃,是宝疙瘩。喜莲这边醒来一翻身,闷头就往男人怀里拱。好像发情的母猪拱圈或是饿了的月娃子寻奶,连眼都不睁一睁。继龙想躲开,却又有些不忍心。才不像夜黑刚睡下,他一连在修路工地盯着干了四十多天没回家,回来就像饿狼,女人倒像是羊羔子。狼口圆张嘴角哈喇淌,喜莲想躲也躲不及。再说这会子,继龙粗糙的手应付地摸着女人的两只布袋奶,心里却念叨着:周台、汉台,汉台、周台。他是估摸着两个村民小组的事情哩。不料却失口念出了声音。喜莲就一愣,没好气地问他:“怎咧,把人家奶子当成二合塬咧不是?亏你还当支书哩,周台长,汉台短的!我又不是赵寡妇,是公共地,谁想种谁就种?”黄继龙一怔,知道她又起了醋意。多亏两个念村小的娃子随着他爷他奶睡哩,不然这话叫娃们怎听哩!但又一想,他竟噗嗤一声笑了。喜莲就把他搂得更紧。他刚想逗趣儿说,你这奶大小茹和黄雪的功勋大奶子,不就是为咱老黄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周台汉台嘛。可没等他张嘴,就听得门外头公鸡打鸣似地有人哑着嗓子喊:“哎,继龙,继龙……”一声比一声急。他就神经发紧,愣起耳朵仔细听。喊他的人分明舌头大,性子也猴急,听着倒像喊的是“鸡笼、鸡笼、鸡笼”。把他的!放下黄支书你不叫,老爷这好个官名,叫你狗日叫糟蹋咧,黄继龙撅起嘴故意不答应,喊叫的声音便到了门近前。他这回听清了,又是村主任自强。大清早急火火有啥要紧事?“咋哩吗王自强?”他没好气地答应着,推开喜莲坐起身,心中有些躁。

  都说黄继龙憨厚老实,打小一起在涝池里打澡水、在粪堆上和尿泥,王自强这家伙都要占欺头。可如今二人搭班子,一个村支书,一个村主任,二合塬的大小事情都得他俩商量着办。久而久之,自强反倒对继龙言听计从了。眼下,黄继龙起身穿衣就要开门,一边就想着那从前的王自强。这人要说变起来,也是不得了的事。自强从前是溜光锤,嘴儿甜点子稠,能招老支书和长辈们欢喜。平时在村里偷鸡摸狗传闲话,一开口就少不了谁家母驴下了马驹子,谁家牙狗同秦家塬母狗野媾粘着开不了啦,谁家娃子长得不像谁而像谁谁谁,谁家男人出门打工女人窑门里溜进了串门客,谁家雇来做家具的小木匠半夜偷着上了人家儿媳妇的炕,谁又半夜去赵寡妇的窑门不幸挨了一扁担……反正尽些淡日怪事!黄继龙耿直,多少不爱听这些,也看不惯他这样。自己是啥人些?干大事的人,无心操那些心。对的,二合塬应该有大事等着自己做!他那时总这么想。等到能干事人都出门挣钱了,那就是给自己腾地方,大事情就会在前头等着自己哩。当时他还没对象,两头齐的好小伙,吃面一顿能吃两老碗,扛粮食一回能扛两麻袋。 他整天同父亲下地种庄稼,除了责任田里的庄稼活,就是躺在被窝里头梦梦娶媳妇,干那事。不然就是胡摸揣,兴奋得半夜睡不着。他女人喜莲当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人家是沟对过秦家塬上人,根本不看好二合塬。秦家塬人瞧不起二合塬人,嫌咱成天死守孤村老窑不活泛,也不说外出寻个门路挣大钱。人家所指的外面,就是指镇上、县上。把他的,那远得增火些!继龙就想起他爷的口头禅:金山银山不胜咱二合塬头一亩刮金板!二合塬上的土地有多肥,只要一年三场透墒雨,打的粮食就够吃三年。这当口讲开放,秦家塬出了不少企业家,喜莲她娘家堂兄,也就是黄继龙娃他舅,人家进城才几天,听说就办起个什么大公司,一家子跟着住上洋高楼、坐着蛤蟆车,吃香喝辣的多受活。继龙听喜莲一遍一遍夸他哥,就没好气说,那你也跟着受活去嘛,谁又不挡你!他媳妇就拉长脸摔碟撴碗发脾气。这些当然都是过往的事。

  眼下黄继龙正想着村里修路的事,却听门外另一个声音说:“继龙侄子,你快些出来,是叔有紧火事寻你哩。”怎么又是老支书亲自登门?!这一定是有啥当紧事。他就想起了当年的那情景。同样也是这老窑院,同样也是老支书沉甸甸的话语里,很有几分长辈人不由分说的权威感。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都快十年了。如今老支书已经快八十岁,身板子虽说还算硬朗,说话底气却不足了。虽说村里人还尊敬他,可权力毕竟掌握在你黄支书手中。二合塬的昨天已过去,今天正在进行中,明天前程将如何?黄继龙感觉到担子很沉重。他梦想通过正在开修的这条开放路,把这同七仙老母断了联系的二合塬的生命脐带接起来。这是他从镇上郭镇长那里学来的一句时兴话。

  十年前,也是春三月这天一大早,支书杨文忠就来到黄继龙家老窑院门前敲门喊话。不知为什么,那时机灵鬼自强虽然天天献殷勤,可他老人家却偏偏看着老实巴交的黄继龙顺眼。继龙急忙穿衣下了炕,用脚趾头勾了鞋就去开门。门外面王自强正弯腰双手圈成喇叭冲着门缝喊继龙,门里这边黄继龙眯了眼呼啦一声开了门。王自强收不住身子,一头栽到继龙怀里。两个人这都吓一跳。他们见支书板着脸,爬起来就都忍着没敢吵。“啥事嘛支书叔?”继龙问。自强看看支书脸抢着说,“就是前两天说那事。”“前两天说啥事?”“你忘了?今儿个老支书就带咱出门去办哩。”“啊哦,你是说到本钵镇上考察交通的事?”“除了那事还有啥事?”自强说。“真的吗,支书叔?”继龙拉住老支书的手问。支书眯眼笑着点头。黄继龙这才一跺脚,高兴得把自家脑门子拍得啪啪响,连声说:“哎呀,支书叔,你看我这烂记性,几乎把大事都忘了。好,等一下。”黄继龙转身又说:“我把我哥黄继祖也叫上,这就来!”他正要转身进边窑,对面爹娘住的正窑里就传来了问话声,“继龙你说啥?外出看胶桶?咱可不要那洋玩意,咱的柏木老桶驮水正合适,你可咋神成看啥胶桶哩。”继龙是孝子,急忙冲着窑里说:“爹,不是胶桶,是交通,还要看汽车,我支书叔说了,铁壳壳下面安着四只圆轱辘,人坐在里面比骑叫驴还蹦得欢。”他爹开始咳嗽不能说话了。他娘说:“继龙呀,听说镇上远得增火哩,妈这就给你们煮鸡蛋预备干粮路上吃。”

  不一会儿功夫,正窑里传出他娘拉风箱的声响。老支书蹲在门口吸旱烟,王自强却猴急得搓手打转转。不大一会儿工夫,黄继龙背着个老粗布袋子出来了,他哥黄继祖揉眼跟着,手里牵一头驴,说是他爹说路远实在走不动,就叫老支书骑着。老支书二话不说,把抽了半锅的旱烟往鞋底上一磕说声走,四人就急火火上了路。

  此刻,太阳已在东塬顶上冒了花,脚下的深沟还被夜气笼罩着,像被云雾遮了一层纱。沟对过的秦家塬,如同那云海中一座孤岛。云腾雾罩里只露出二合塬上两座烽火台,黄里透着殷红,像是女人的乳头。清晨静静的,黄继龙正瞅得出神,忽然烽火台上有人唱酸曲曲:

周台上牡鸽汉台的鹰,

一双双眼眼对缝缝,

叫一声哥哥飞哪呀,

妹妹见天价想你拉。

  黄继龙循声张望,就见朝霞里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穿了粉红衣衫站在烽火台上如泣如诉地对着这边唱。那是不久前死了男人的媳妇。他扭头看看老支书,支书铁青着脸低头假装没听见。身后的王自强绕到他面前怯声吼:“继龙,你听你听,这可是三月的草驴叫骚哩,是向你小子求偶哩。”继龙说:“放狗屁!”自强当然不服气,竟对老支书说:“支书叔,你来评评理,看我猜得对不对?”老支书抬头狠瞪他一眼,没言声。他这才记起那是人家拐了弯的外甥媳妇,赶紧低下头,就像挨了砖头的起骚狗,夹起尾巴蔫了。唱曲的赵寡妇也是秦家塬人,嫁过来没一年就死了男人,可怜的她心里暗恋着还没有对象的黄继龙。走过村小学操场时,继龙就想起了刚过世的他爷。他爷在世时总说二合塬就像仰面光身子躺着的七仙老女。他此刻心里就说,爷呀,孙儿今日出塬呀,要看看那七仙老母脚边的环江以外究竟啥模样。等我看究竟了,就回来上你坟头汇报去。四个人走过周台与汉台之间的崾岘梁,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到处一片白茫茫。那粉红衣衫的赵寡妇还孤零零站在周台上朝他挥手。他仿佛看见她那清秀的脸上挂着泪珠子,他的心就跳得咚咚响。

  他们这四人一行上了路,再加上那头白嘴黑毛驴,就像是唐僧西天去取经。全村的人都登上周台汉台目送他们出行哩。人们也许很操心,更很羡慕,也不知道这一路之上会看到些什么妖魔鬼怪、好风好景些。路三娃还气喘着撵出村,央求老支书把他也带上。老支书说,等咱村通了路,我用汽车拉你们到木钵镇看景致。路三无奈,只得垂头丧气瘫坐在地上发呆。

  继龙自己姓黄,他心里头就固执地以为,生他养他这黄土高原腹地的二合塬也应该姓黄。冬春时节,庄稼收净百草安眠,二合塬连同周围的山形地貌果真就像一个脱光了衣裤的黄皮肤女人平躺着。女人亮出了真面目,是好看还是难看?黄继龙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只是他从小就喜欢坐在塬畔上双手托着腮帮子瞅那赤身裸体的女人。有时从早瞅到晌午,有时从日当空瞅到日偏西。要是他妈忘了叫他回窑去吃饭,他就会一直瞅到后半夜,直瞅得月亮把那女人的光身子映成一尊冰美人。他白日看到的景象是一片纯净的金黄色,月夜里看到的,却是一片水头特好的白玉骨。这个女人是谁呀,为啥睡得这么深沉?开始并没有答案,还是他爷那年领着他到村小学报名上学路上说,继龙呀,咱二合塬可是不简单,传说是七仙老母下凡沐天光浴的地方。你看那满身金黄的光身子人形,那就是七仙老母的玉体子。她刚刚沐过早上的太阳浴,浑身闪着金星。满月般的脸就是北边不远的秦家塬。她那肚子、臀胯和大腿就是南边远处一溜排列的连环塬。那头枕着一座蜈蚣岭,脚蹬一条环江水……他爷没说完,他就忍不住说,爷呀,咱二合塬是七仙老母的啥子嘛?他爷才一愣,他就抢着说,我看就是胸腔崛着的两个大奶子,周台和汉台,就像我娘……他爷听得赶紧捂他嘴。这娃咋瓜成这样些!满嘴胡说哩!他就羞得不再敢说话,许多年之后他才知道他爷为啥骂他瓜。他当时心里还不服,悻悻地顺着那七仙老母的双脚再往远处瞅,接下去就成了灰蒙蒙一片。那再远处是啥?他不由得问他爷。听说再远处就是公社和县上。公社和县上啥样子?他又问。他老人家尴尬地翘着花白胡子半天没词了。这个大问题,他爷当然也是说不清。因为他爷的一双脚,也像他爷的爷和爷,也像他爷的娘和奶,从来都没有迈出过二合塬。至远也就走到秦家塬。二合塬同秦家塬世代结着亲。他爷年轻时去过的,那是到继龙他外奶家去相亲。难怪他爷活着时,张口闭口就说,我那年到秦家塬如何如何,好家伙……继龙听得耳朵都起了茧。这一带地形就是怪,好像天空的云,你瞅着它像个啥,它就越看越像啥。为二合塬看相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奶奶。他奶奶是村里的美术家,剪窗花、捏面花、画皮影、绣香包,谁都比不得她精彩。她说咱二合塬是狮娃子的两只露睛眼。说那狮娃子是面南坐北踞着的,两只前爪伸向环江边,尾巴落在蜈蚣岭,脊梁高弓起,就是北边她娘家秦家塬。他奶说得也是有鼻子有眼,可是继龙还是愿意相信他爷的话,认定了是七仙老母洗澡晒日头,瞅着叫人长精神。

  二合塬太偏远,二合塬太封闭,二合塬就是个典型的封建土围子,二合塬发展比沟对过的秦家塬整整落后二十年!这是从土改、合作化一直到社教运动开始,几十年间凡是上到二合塬的公家人,都会深有感触地说出这样几句话。黄继龙感到很奇怪,他们就像商量过,除此之外再就没有别的话讲啦。还有一年,来了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喘着粗气连起两天拼命爬上二合塬,第二天就指手画脚说,什么二合塬行政村,这简直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连鸟都飞不进来逃不出去呀!得立马想办法搬迁到有公路的地方去。结果全村人都说这娃是疯了。他的话当然是山神爷的卦,到头来二合塬还是二合塬。一直到文化革命,再到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二合塬虽然依旧是广播听不见,电视看不着,除了老支书依旧再没有人见过自行车,更没有人见过公路和汽车是啥模样。二合塬在外人眼里是落后闭塞得一塌糊涂。而祖祖辈辈生活下来的二合塬135 口人的心目中,自己的家园却依然好得不能提,是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的世外桃源。用根爷唱皮影戏的开台词讲,村里香烟缭绕、鸡鸣狗叫、人欢驴啸,土地是刮金板,老窑是金銮殿,牲口是麒麟驹,人都是宝贝蛋。每逢想到这里,黄继龙就感觉自豪。连那些光棍汉都不愿离开二合塬,虽然点灯燃油,交通靠走,解闷凭酒。村里的光棍汉们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愿意离开二合塬到秦家塬去倒插门。咱二合塬的男人们,一年到头很受活,除了种地务庄稼,就是闹秧歌、唱酸曲、看皮影、吼乱弹、摸花花、推牌九、掷骰子、扣明宝。二合塬人见得世面少,可想象力却格外丰富。二合塬人的聪明才智就都体现在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性上头。这从家家户户过年窗子上的五彩浪漫窗花就看出来。狼虫虎豹啥没有,龙凤麒麟样样工,还有什么天仙配、鹊桥会,什么四郎探母、张生戏莺莺、孙悟空大闹天宫、钟馗嫁妹、老鼠娶亲什么都有,那简直就是一年一度的大型美展。还有逢年过节户户锅里蒸出的彩面花,更是巧媳妇们的才艺大比赛。至于说周台王唢呐,汉台杨笛箫,到了夏夜坐在各自的烽火台上面对面摆擂台,你吹一段《大摆队》,他哨一曲《杨柳青》,你来一首《兰花花》,他对一阙《花木兰》,谁也不服谁,更分不出高低上下。人们听得如醉如痴,比北京城里的春晚还迷人。就拿黄继龙来说,天明了就下地劳作,夜里便抱着枕头睡觉。他在村小学一毕业,高高兴兴回家种地,也不存在失业就业问题。这么着一年又一年,二合塬人的幸福指数一点也不比外面人低。这就令外面人看着有些怪。有一年,二合塬来了个号称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大专家。这家伙也不知是哪国人,长得高鼻蓝眼黄头发,脖子上挂个照相机,见啥都举起瞄着捏一下,咔嚓咔嚓怪吓人的。惹得村里男女老少撵着看不够。陪着他的是乡政府的郭文书,也就是眼下的郭镇长。还有一名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翻译。三个人在二合塬村委会整整住了半个月。考察的结果说:二合塬是世界上罕见的黄土塬,说黄土的厚度和质地都是别处见不到的。正当大伙儿欢呼时,黄继龙却觉得这话说了就像是没说。他们还把二合塬的特点总结为“闭塞圣境”。说要是路通了,如此完好的原始地貌就很可能遭破坏。黄继龙觉得这话倒讲得有些日怪。二合塬就是天然美,人上塬种地和驴下塬驮水,走的羊肠小道,全是靠羊蹄人脚踩出来的。他爷说,从前“闹红”那会儿,听说刘志丹的队伍一遭难,连夜就往二合塬上攀。说只要上了二合塬,就像进了根据地。家家都是保垒户,男女都成赤卫队。敌人瞅着干瞪眼。由于交通不便,乡上的干部都很少到二合塬来下乡。上面有了什么新精神,只要骑车子到了秦家塬,站在秦家塬的塬畔上对着二合塬扯开嗓子喊一阵,老支书就能听得见,全村的人也几乎都能听得清。可是看着这么近,却隔着两条深沟和两面大陡坡。那坡直上直下二十里,不但车子不能骑,走路要是不留神滚了坡,那就非滚到沟底刹不住。因此听说要去二合塬,公社干部腿肚子就转筋。连邮政所送信的,提起二合塬都摇头。多少年了,信和报纸都是送到秦家塬,然后等人往回捎。半月四十天能够捎到手就是最快的。秦家塬人就笑话说,二合塬人看报从来都是迟半年。也难怪,一上一下,就得一整天。二合塬的人也懒得出村去。老支书到公社一年只开一次会,少说也得半个月。所有的事情都集中起来办,他也就成了全村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是唯一到过县城、见过县长、踩过柏油路和坐过汽车的人。二合塬人听到的许多新鲜事,都是老支书嘴里传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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