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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文化交流 >>忽培元 >> 忽培元:《老腔》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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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培元:《老腔》第三章

  太阳升起老高了,沟里的雾气散尽。春天早上的风还是有些渗凉,黄继龙却走出一身汗。他个子比他哥黄继祖高,身子骨显得壮实些。他哥黄继祖和王自强此刻已经落在后头,只有继龙还能勉强跟上老支书的脚步。老支书步子跷得大,走得稳,双手甩起来脚下呼呼带风。继龙就学着那样,果然又快又来劲。这情形一下令他想起他爷那年送他上学也是走得这么欢实。他爷长得很像黄继龙。听到有人这么说,继龙总是赶紧纠正说,不对,是我长得像我爷。环江那边是啥模样,他爷眯眼想半晌却没话说,该不是还躺着一个男人吧?他爷说。他就对他爷的爷的爷很佩服,竟能够找到二合塬这么好的一方土地定居下来。

  “从咱二合塬到环江那边的县上,得走几天才能到?”歇脚时,黄继龙忍不住问老支书。支书把烟锅嘴子从口里拔出来说:“快走得三天,如果像你哥和自强那走法,恐怕四天也走不到。”黄继龙扭回头看看,他哥和王自强一前一后落了足足半里路。他哥骑着驴,王自强拽着驴尾巴。那驴可就受了罪,低头弓腰使劲走。头一天,走到大晌午,日头开始发了威。好几个月没下雨,地上的浮土足有半拃厚,人走过去踩得直冒烟,把鞋底都烫得发烧了。黄继龙干脆光着脚,把鞋提在手里走。可是还没走多远地,就叫刺角扎了脚,他赶紧又把鞋穿上。

  这天黄昏,他们终于赶到了木钵镇。啊哦,原来镇街就在七仙老母两腿中间这沟滩里,还被密密麻麻的柏树护围着。黄继龙就暗暗称稀奇,镇名也起得雅。老支书说木钵是从前人吃饭的木碗,那意思分明就是说,这古老镇子就是神话中七仙老母吃饭的一只碗了。老支书又指着街边一渠清水说,这是木钵泉,泉水甘甜,四季长流,哪怕天再旱也没干过。几个人当下跪在渠畔用手掬着喝,水果然渗甜。那白嘴黑驴子也毫不客气地把长嘴伸进渠里咕咚咕咚喝。

  木钵镇可是个大地方。镇街看着宽,房子盖得高,满街的烫头女人和长发男人,挤哄哄,闹嚷嚷。道边的商店花花绿绿啥都有。老支书眼看三个愣头青就像小偷进了城,东张西望,目瞪口呆。似乎什么都害怕,又像是什么也不怕。走路走在当街上,见了车辆也不懂得让路。黄继龙失了神地瞅着人家骑着的自行车在人堆里钻,越看越觉得日怪,好怂神,两个轱辘竟然骑上倒不了!王自强则是专看女人的怪打扮,鸡腿裤子最惹眼,屁股裏得紧捂捂,简直就像一个个的豆腐包,他真担心那尻子一撅会崩散伙。还有那脚下的高跟鞋,走过来呱嗒呱嗒响,简直就像踩高跷。黄继祖的眼珠子一直盯着商铺看,他对那些出售的货物感兴趣,很羡慕那些穿西服扎领带长头发的小老板,心想自己要是能在这镇上开个杂货铺子就好啦。

  镇上的人们很快也警觉了:一个老汉领着三个愣娃,手里还牵着一头驴,土头土脑的就像拍电影。人们看着他们指指画画、交头接耳,还有的把相貌堂堂的黄继龙认成了电影明星唐国强。他们路过一家小吃店,那刚出锅的小笼包子雪白雪白腾热气。黄继龙扭头再一看,王自强果然正脖子一伸咽口水。店门里飘出不知名的歌舞曲,倒让黄继祖听得出了神。黄继龙原本就是二合塬闹秧歌的好伞头,开口还能即兴编词。那节奏就像是秧歌调,可比秧歌还来劲。鼓乐节奏气刚刚,旋律就像走大场,他禁不住脚底板直发痒,踩着节拍就跳开来。继龙这边当街叮咚咚跳得正得意,突然一个怪物冲过来,只听“吱——”的一声叫,毛驴子和人都吓一大跳,赶忙就往路边躲,那怪物就放个大屁过去了,留下一股烟尘气,继龙闻着还挺香。紧接又是一大怪物,嘟嘟嘟嘟停下来。铁棚棚里坐着一个人,钻出脑袋就叫唤:“哪来的瓜些,车来了都不知道让,不想活了!”

  难道这就是大汽车?黄继龙不但没生气,还笑嘻嘻围着那怪物仔细看,左看看右看看,嘴张得就像糖罐罐。他一边看,一边就问支书叔:“这是不是你说的大汽车?没有腿就能跑,没有嘴就能嚎,没有眼窝就能瞭?”支书说:“对着哩,这就是我说的大汽车。”铁棚子里的人听得噗嗤一笑,也不再发急训人了。他下来把他们让到路边调皮地说:“叫乡党你们听着,这是一辆大卡车,力气大得很,货物拉得多,可就是刹车不太灵,要是你不躲,碰上可就很难说!”三人听得直咬舌尖,慌忙向后退了好几步,人家把车开走了。黄继龙闻着那烟气味,忍不住又问支书叔:“这个大家伙都吃啥喝啥哩?放屁还是香气气。”支书故意说:“光喝油,不吃饭。”黄继龙有些想不通,再看那继祖和自强,更像是瓜娃愣不懂。支书心里很难过,说:“唉,这都怪咱二合塬太偏僻,都啥年月了,娃们竟连汽车都没见过!这大卡车还不算最厉害,就这一天至少就跑几百公里。能从咱二合塬到镇上松松宽宽打四五个来回哩。后面车厢能装多少货?能把咱全村一年交的公粮全装上。”三个瓜娃听得倒吸气,嗨呀呀争怂些!继祖摸着毛驴屁股问:“支书叔,按你说,那足顶一百头毛驴子?”支书说:“可不是,只要有了那东西,毛驴子就只剩杀着吃肉了。”王自强这才回过神,吐了一下舌头说:“哎呀我的爷,这家伙真是惊死人,比吃了黑豆的叫驴不知增火多少倍。”黄继龙听得笑着问:“支书叔,为啥把这叫个大卡车?倒不胜叫它大叫驴。”自强、继祖哈哈笑。路人好奇尽管围着看,看着又不像拍电影,都觉得镇上出了怪。老支书一瞪眼,压低嗓门说:“再别胡说了,也不怕人家笑话咱。这次带你们出来就是要学习长见识,为咱二合塬改革开放做准备,因此咱们要虚心,多留神,不懂可不要乱说话,知道吗?”三人一齐点头说:“知道了。”

  天黑时继龙又是没想到,木钵镇街竟是一片灯火通明,比白天还繁华。特别是电影院门前的广场上,那么多的人跳健身舞,还有的敲锣打鼓扭秧歌,粉衫绿裤红腰带,不分男女脸上统统抹油彩。二合塬人扭秧歌光甩胳膊不裂胯,而人家是胳膊夹紧光裂胯,看着怎就怪怪的。更离奇的是还有的干脆男人女人搂着跳,亲热得简直不得了。你前进,她后退,你后退,她前进,就是脸还定得平,好像个个无事人。王自强回头怯声说:“好家伙,你看人家多解放,脸贴脸要多增火多增火!不怪那路三娃常说,男的跳出三条腿,女的跳出花露水。”“行了,你再别学路三胡咧咧!”继龙生气地说:“那第三条腿你见来?花露水是你喝来?”抱腰牵手转圈圈,转着圈圈还不松手,胳膊一举腿一踢,双双配合玩花子。三个小子看得着了迷,连老支书喊叫都听不见。老支书一旁一看那阵势,干脆蹴着吸旱烟。不料那毛驴子啃了树,还把粪蛋子拉了一河滩。这下引来一个戴红箍的老婆婆,拉住说啥不叫走。“你是干啥的?驴啃树怎就不管!”老婆大声斥责。老支书急忙上前说好话,好说歹说都不行,说是要罚两块钱。支书这里一急,忙说是郭镇长的亲戚。那老婆一听态度大变,这才免了罚款,说是得教育,还帮着找旅店帮登记,然后就请来了郭镇长。郭镇长曾经陪着洋人到过二合塬,感情更是不一般。见面首先发纸烟,开言之前先是一阵大笑。“哈哈哈,我欢迎,代表全镇干部群众热烈欢迎你们二合塬交通考察学习团……”

  夜深了。睡在木钵镇交通旅社大通铺上,黄继龙听见老支书与继祖、自强都睡得很香甜,可他独自个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就干脆不睡了, 瞪起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心中竟跟他爷说开知己话来。好爷呀,他暗叫道,你老人家可听着,你孙子今天可是出山了,到了大城市木钵镇,见了大官郭镇长,亲手摸了大卡车,还到大广场上看了人家扭秧歌。想不到外面的世事这么大!想不到,镇上的日怪事这么多。看着这些我就想,要是爷你老人家还活着,能和我一齐看到这些该多好。我知道,你老人家一辈子也和你孙子我一样,虽然是个识字不多的庄户头,可心气儿高得很,总梦想能看看二合塬之外世事是啥样样。可是到头来也没能看得着,难怪你老人家咽气时,眼睛高低合不上。可你孙子见了这些又能怎么样?你孙子的心,原先就像一湖水,平平静静没波澜。如今起了一阵风,好像飞来一条龙,湖面再也难平静,波澜起舞闹哄哄的,这龙看来不安生呀,不知道以后咋办呀。我看我哥继祖那眼神有些怪,飘忽飘忽就像飘着一条虫……那虫虽小可会动呀,人家早晚不是咱二合塬的虫。可我心头还是恋着咱二合塬呀,恋着咱的老窑院,恋着咱的刮金板地土,恋着咱的浆水饸饹玉米面鱼鱼……恋着咱的毛驴子羊群和连枷碌碡老镢把,恋着咱的窗花面花皮影戏,还有秧歌乱弹酸曲曲……他说着说着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倒梦见是和他爷一同牵手逛着木钵镇,一同恋着二合塬。

  第二天四个人又在木钵镇上转一天,还是从早到晚车水马龙的,渐渐也觉得不新鲜了。傍晚听说镇政府一把手郭镇长要正式接见,地点竟然是在一家饭店。原来也就是请吃顿饭嘛,黄继龙心里暗暗盘算着。到了时候,老支书就领着他们三个年轻人,东张西望进了一家饸饹馆。这馆子看着并不大,名字却起得排场——环江饭店。里面大间摆着几张方桌,冷冷清清坐着几个人,一个个正埋头呼哧呼哧吃饸饹。就像村里过事吃席面,头不抬眼不睁的。当然也有几个喝酒的,可是人家却光喝酒不划拳。桌上也就摆着几碟菜,还没有二合塬人过事情讲究。王自强看了心里直嘀咕,黄继龙瞅着也有些纳闷。心想这大镇长请客怎这小气些?这时候,就见郭镇长从一个门框里撩起帘子探出头,对着老支书直招手:“哎,二合塬当家的,快来,来来,你们快过来,咱们坐包间!王秘书,快招呼客人嘛,你忙啥哩!”立刻就有一个留偏分头的年轻人红着脸赶过来,把他们招呼到包间里。老支书满脸笑成了一颗大核桃,他领着三个年轻人恭恭敬敬走到郭镇长面前说:“郭镇长,从来都是下级请上级,你领导那么忙还请我们吃啥饭?你领导看,这就是我们二合塬来镇上考察学习的三个年轻人!”说着转向他们三人介绍道:“这位领导就是我给你们常说的郭镇长,快来,给咱镇长行个礼。”三人紧张地弯腰一鞠躬,齐声说:“郭镇长好!”镇长眼睛本来就小,这下笑着早眯成一条缝儿,亲热地又同他们握了一遍手:“好,好,好,快坐下,来,老当家的,你坐我跟前。”大家依次坐定,凉菜上齐。黄继龙眼一扫,一碟油煎花生米,一碟酱拌豆腐丝,一碟醋调洋芋粉,一碟盐腌萝卜皮,还有一碗辣子一壶醋。这哪里像设宴请客嘛,继龙看着就像二合塬人平时吃饭一样不讲究。

  郭镇长见他们注意菜,就说,没有啥,都是些平常下饭菜,主要是请你们吃饸饹面,咱这木钵镇上荞麦饸饹最有名。说着就弯腰伸手到脚边的黑塑料提兜里摸,半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竟然是一包腊牛肉。他摊开来指着说:“这是我女婿从西安给我捎来的,正宗回民老马家腊汁肉。”随即就端起酒杯,“来,这瓶西凤酒是前年子我亲家捎来的,杨支书,这头一杯,我先敬你,二合塬这些年多亏你,以后还要辛苦你带着这些年轻人往前赶。”

  老支书急忙端起杯子站起说:“谢谢郭镇长这么多年支持和关心!我尽力吧,反正我们那条件……唉!”说着就有些难为情,一下把酒灌进口,结果呛得直咳嗽,黄继龙看着也难受。就见郭镇长端起第二杯酒说:“来,小伙子们,我给你们也敬一杯,希望你们这次在木钵培训班上认真学,回去以后好好干,为咱二合塬人过上好光景做出新贡献!”

三人赶忙站起来,举着酒杯说:“谢谢!谢领导,谢我叔,谢镇长,谢政府……”

郭镇长哈哈大笑说:“不用谢我呀,该谢你们杨支书,是他要求我办的你们这个开放搞活培训班。来,大家赶路辛苦了,吃好喝好出门不想家。”

正说着话,一个穿红制服腰里系着蓝布兜的姑娘娃,就把一盘热气腾腾的大老碗饸饹面端上来。

郭镇长说:“来,咱们开吃,连吃带喝,不用客气。”

  黄继龙忙起身在筷筒里取筷子,首先递了一双给郭镇长,然后再给每人发一双,自己手中剩一双,摸摸筷头就准备夹菜。

“唉,慢慢慢。”郭镇长急忙拦住他,“哈哈哈!小黄呀,这一次性筷子,一根也就是一双。”说着拿起筷子示范性地一掰两半,王自强起哄哧哧笑,黄继龙脸呼地一下就红到了脖根子。王自强随即瞪眼问:“哎郭镇长,一次性是啥意思?”

镇长说:“一次性,就是只用一次,就不再用了。”

大家就感到很稀罕。“好好的筷子,怎就不用了?!是不是为了显富贵?”自强问。

  郭镇长和老支书都笑了。镇长说:“是为了防止传染病。”这用一次和用多次,与传染病不传染病有啥关系?继龙和继祖到底还是不明白。明白不明白不当紧,眼前还是吃饸饹面最当紧。

  木钵镇荞麦饸饹可真是名不虚传呀!三人调了酱油辣子醋,又剥了几瓣子红皮蒜,端碗就吃起来,几大口香喷喷的饸饹面下肚,早忘了郭镇长杨支书,吸溜吸溜不抬头,嘴里就着生蒜头,一边吃,一边还用手抹嘴角,用衣袖擦头上的汗。郭镇长坐在一边笑眯眯地抽烟。眼瞅三个年轻人每人吃了三大碗,杨支书不好意思说:“嘿嘿,郭镇长你可别笑话,我们山里娃能吃呀!”镇长掐着烟头说:“嗨,这有啥,能吃才能干嘛。我年轻时也能吃。”

  等到他们打着饱嗝抬起头,郭镇长就让王秘书把一个塑料袋子提过来,亲自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掏。一边掏,一边说:“也不知你们吃饱了没有?这是我前天子在地区开会时发下的,来,你们都尝尝。”老支书高兴地接过来,黄黄的弯弯的,说不好听看着就像小伙子裤裆里那东西。“给,你们都尝吧,咱们这里可没有这东西。”三人一人一根接到手。左看看右瞅瞅,连说谢谢郭镇长。镇长关照说,吃吧吃吧。

他们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就把那东西伸到嘴边咬一口。“好怂神,这东西怎就这么难吃些?!”

郭镇长看着先一愣,接着就忍不住哈哈笑。他赶紧亲手给每人剥一根,说:“这是南方产的好水果,名字叫香蕉,吃的时候要剥皮,来,给你,给你,给你。”

黄继龙他们接过剥开的香蕉脸通红,一时不知说啥好。黄继龙心里连喊爷,你孙子这回可给你把人丢大啦。把咱二合塬人的脸丢到了木钵镇,回去这可怎给老少爷们儿交待呀!

  第三天,又是一个大晴天。郭镇长、杨支书和三个年轻人一大早就登上木钵镇外的黄土山峁往下瞅。只见弯弯曲曲的公路就像一条大蟒蛇,翻山越岭由远及近从山脚下穿过去。公路上川流不息的卧车、面包车、大卡车,还有好几辆满载货物、驮油罐的加长载重车,就像蝎子蚰蜒壳壳虫,慢慢悠悠列队爬过来爬过去。黄继龙看着直发愣!“我的爷,这载重汽车好威风,一车拉的货要多少毛驴才能驮得完?”郭镇长哈哈一笑说:“这算啥?还有几十节车厢连接起来就像一条长龙的火车,那一列火车拉的货,这加长载重车得拉几十趟!”“火车?”黄继龙听得更惊奇,说:“火车咱也是听说过没见过呀,真有那么厉害吗?”杨支书点头说:“郭镇长的话还能假?”“这外面的世事可真大呀!”黄继龙当时想,我的爷,啥时咱二合塬上也修一条直通外面的公路就好了,那就等于是给周台汉台插上翅膀了。二合塬这只伏地的鹰,就要腾云驾雾飞起来了。杨支书听了兴奋得直点头。

  白天上山考察完,晚间回到旅社里,黄继龙满脑子还是汽车和公路。郭镇长懂得他的心思,就像变戏法,手里拿了个遥控器,对着那客房中的方盒子轻轻一按,就见镜框子里闪出花花绿绿一座城: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不知比木钵镇热闹多少倍。又一按,还有各种人物登场又唱又跳就像正月闹社火。三人满脸惊奇地围着那盒子看傻了眼。郭镇长一边按,一边还说:“这东西叫电视机,里头能看十几个台哩。”

  他哥继祖对这兴趣格外浓,不停地转,不住地看,还不由得伸手摸,本来话少的人,却连声感叹说:“我的爷,这玩意儿太奇特,这么一点点大,装得下那么多!”“可不是,这咋说?”继龙也问老支书,“你说那些花花世事,人人马马,可是咋个装进去的呀?”郭镇长只笑不说话,还是不停捻弄着,突然听见一声吼,一辆火车冒着浓烟飞出来,吓了他们一大跳,继祖抱住继龙的腰,王自强赶紧朝后躲。老支书哈哈一笑说:“唉,娃们些这没啥,这就是郭镇长说的那火车嘛,模样看着像条龙,里头坐的还是人嘛。”郭镇长说:“就是么,这没啥,见得多了,思想自然就开窍啦。年轻人接受新生事物快,过两年你们见识肯定会超过我们的。”

  夜深了,夜静了。热闹了一天的木钵镇睡定了,杨支书也累得拉起鼾水风箱了。黄继龙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又要同他爷说会儿话,却听身边有动静。原来是黄继祖也失眠了,王自强更是揉眼挠头蹬腿叹气哩。继龙说:“你们咋也没睡?”黄继祖说:“嗯,越睡脑子越灵醒,眼前光是闪电视。”王自强却说:“这几天见到的怪事太多,哪个还能睡着?一闭眼,尽是女人的爆花头,毛眼眼,高跟鞋,豆腐包子沟蛋蛋,花里胡哨直晃眼眼。”继祖一听哧哧笑。继龙说:“唉,又胡说啥,这好事一到你嘴里,那就变味啦!”“就是嘛,那你想啥?假正经,我看你听见赵寡妇唱曲曲,眼睛里面就放电。这咋说?”继龙呼地脸发烧,多亏黑暗中看不着。“你再不用胡咧咧!”他就故意岔开话题问:“继祖哥,你想啥来?”他哥说,“我想在这木钵镇上开办个贸易货栈做生意。”“还有呢?”“还有……就是赚了钱,给咱爸咱妈买个电视机,叫他二老也开眼界,不出二合塬,就知道外面世事。”“还有呢?”“还有那还用你问,”王自强抢过话头说,“再给你娶个洋嫂子,搂在怀里多受活!”黄继祖只笑不说话。黄继龙严肃道:“自强你小子别开玩笑,你今后回去有啥打算?”“我有啥打算?你说说,你有啥打算?”黄继龙突然坐起身,看看老支书正睡得香,便手遮在嘴上说:“我想给咱二合塬修一条公路,我要亲手把汽车开到周台、汉台上,让咱二合塬人全都坐上逛一回木钵镇,再逛一回环江县城!”“你说啥?”自强问,“你想修公路、开汽车?你这才是做梦娶媳妇,亏你也敢想!”“咋不敢想,我还想,要是咱们二合塬上通了火车就更来劲!那多吸引人。我不光是要让咱二合塬人看外面的世事,也要让外头人来看看那咱们的二合塬。”“你行了,”自强说,“我问你,你拿啥修路哩?拿气吹哩?”黄继龙一时无话说。他哥继祖看他二人抬死杠,禁不住哧哧地笑,心想还是自己的想法更现实,只要筹到一笔钱,货栈就能开办起来。对呀,继龙想,人家王自强问的也是呀,修路钱从哪里来?他一时愁得不得了,就又想着朝他爷求办法。在黄继龙的心目中,他爷就是百事通。无论什么难怅事,没有他老人家搞不定。

  木钵镇考察回到二合塬,转眼已过十多天。这些日子里,黄继龙一直愁眉不展也懒得说话。他大他妈问咋咧?继龙只是皱眉不言传。其实他肚子里有许多话,可是除了天上的他爷他还能给谁说呀。日子还是照旧过,他每天还是照例跟随除了教训他就是不停咳嗽的父亲下地种庄稼。他娘喂的红公鸡,每日照样打鸣哩,他娘养的那群花母鸡每天照样下蛋哩。那下了蛋呱嗒呱嗒的鼓噪声,就像是好张扬的人做了点赢人事自夸哩。黄继龙听着就不喜欢。可是正是这声音有一天提醒了他,他就在这下蛋鸡上打主意。你可别小瞧这下蛋鸡,它们可是全家的摇钱树。他妈人善性子焦,不像他奶心灵手巧有定气。她不能剪也不善画,可是养鸡做饭的好把式。她每日围着锅灶做罢两顿饭,就打狗吆猪扫院补衣等天黑鸡进窝哩。只要等到鸡进窝,她老人家就跪在鸡窝口子上香敬神,不作揖,不磕头,只是庄严地把手伸进去,挨着个地摸索鸡屁眼。芦花鸡、大黄鸡、白鸡、黑鸡、五彩鸡,明日下蛋不下蛋,她老人家一摸便清楚。这些个鸡,可不是鸡,在他妈眼里那简直就是一个杂货店,就是信用社,就是聚宝盆、摇钱树,就是金山银山宝疙瘩。她老人家见天擦黑伸手这一摸,全家一年的日用百货、人情门户和一切零星花销就全都有着落了。在她老人家眼目中,全家窑里窑外一切都算上,没有再比这些下蛋母鸡更金贵。因此,她老人家最恨的是偷鸡的狐狸、黄鼠狼和抓鸡的凶神皂鹰。可眼下黄继龙却正想扮演一回黄鼠狼和恶皂鹰。他愁眉不展好几天,直到打起了这下蛋母鸡的主意后,脸上才算阴转晴。他把自己的鬼点子,如此这般地告诉继祖哥。黄继祖听得先一惊,“老天爷,你这不是要咱妈的命哩嘛!”随后又笑着直点头。他哥做事胆小却稳当,只要他说能成的事,那就十拿九稳能办成。

  于是这天趁着天没明,黄继龙从炕上爬起来,轻轻一推他哥的肩。黄继祖睡得正深沉,翻个身又呼呼睡着了。黄继龙便捏住他哥鼻子不松手,直到他挣扎着醒过来。“干啥呢?”继祖恼怒问。继龙说:“干啥哩?哥,你忘了咱说的那事情?”继祖一骨碌爬起身,顺顺跟着继龙蹑手蹑脚出了窑门,朝院中鸡窝摸过去。

  “继龙,快,你去抓嘛,我看人!”“好!”继龙说着就弯下腰,把胳膊伸进鸡窝里摸。不料一下子又收回来。“哎呀我的爷,好像有长虫!”黄继祖以为继龙故意出洋相,就生气地把手伸进鸡窝一抹,果然也吓了一大跳。两人吓得都退了好几步。窝里的鸡也咯咯咯地叫开来。继祖惊得一哆嗦,赶紧跑到门口侧耳听听窑里有没有啥动静。微明中,只见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长虫,缓缓地由鸡窝里爬出来,还探头瞅瞅黄继龙,一转眼就进了老窑门下的猫窟窿。黄继龙认得这长虫,也记起了他爷说过的话。这时鸡窝里平静下来,继祖还吓得浑身哆嗦着,继龙却大胆地把手伸进鸡窝中抓出那只芦花大母鸡。那鸡也不太反抗,只是嘎嘎地叫两声,黄继龙忙将鸡头捂到衣怀中。黄继祖担心地问:“继龙这芦花鸡是妈最心疼的,两天能下三个蛋,妈要知道了……”“管它下蛋不下蛋,”继龙说,“快走些!要是惊动了咱大,那就啥都干不成了!”黄继祖说:“换一只吧,这只鸡可是咱娘的心肝肝!”黄继龙急了,一甩手说:“哎呀,好我哥哩,你咋这啰嗦些!哪一只不是妈的心肝肝?”说着提了鸡,拉起黄继祖就往院外走,他还说为了咱的理想,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天刚蒙蒙亮,黄继龙怀里抱着芦花鸡,就和他哥风一样地奔跑着,很快就来到王自强家的土窑院墙外。黄继龙麻利地把鸡往他哥怀里一塞,双手合起捏着鼻子叫:“咕咕咕——,咕咕咕——”两声长一声短地才叫两遍,就听墙里压低嗓子回答说:“快别叫了!”不一会儿,一个黑影从土窑里闪出来,原来正是王自强。“继龙哥,鸡抓到了?”自强显得很兴奋,他手里提着个干粮布袋子。“当然啦!”黄继龙得意地指着他哥怀里的鸡说:“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甭啰嗦了,快点走!”黄继祖说:“操心咱大听着撵来,要是逮住了,事情办不成,咱还得挨揍!”三人警觉地飞奔而去。他们是要到木钵镇上去的。自从跟随杨支书去过一趟木钵镇,三个年轻人的心再也收不住。他们的心目中,木钵镇也并不再是那么遥远的地方。一路迈开大步快走如飞,有时甚至是小跑。等到太阳刚偏西,居然就进了木钵镇街。路上只歇了一小歇,每人吃了一个蒸馍,喝了一回泉子凉水。心里有了大事情,也就不觉得什么劳累。镇里的路也不陌生,进了镇街也顾不得东张西望看热闹,三人径直就来到镇政府大门口,趁着收发室老汉打瞌睡就悄悄溜进了门。可镇长的办公室在哪里呢?他们这才犯了难。

  他们正在一溜子房门外徘徊,王自强猫着腰小偷一样缩头探脑从门缝里朝里面张望。说来也巧,他看见郭镇长就坐在里面办公哩。“快快,在这里!”他兴奋地挥手叫。三人在门外互相推让着,都不敢上前去敲门。正在你推我躲时,黄继龙怀里的花母鸡咯咯咯地叫开来,还扑闪着翅膀拼命挣扎想要飞。就在此时,门里的郭镇长奇怪地问:“谁在门外做啥哩?”三个人一时不敢吱声。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郭镇长站在面前,“啊,是你们?你们三个冷娃做啥哩?”怀里的鸡又是一阵挣扎叫唤,黄继龙气得拍它一巴掌,几片羽毛就脱落乱飞,一片竟然挂在了镇长又浓又长的寿眉上。郭镇长皱皱眉,不禁苦笑着说:“你们不就是二合塬那三个好小伙嘛!”

  三人被让进门,郭镇长满脸笑容地招呼他们坐下说话。“你们是来镇上办啥事,咋不见你们杨支书?”“郭镇长,你,你领导近日可好?”原先安排说话的王自强此刻紧张得说不成话了。郭镇长笑笑说:“好着哩,你们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说。”黄继龙趁机把鸡往镇长怀里一塞说:“这只芦花大母鸡,两天能下三个蛋。我妈说送给郭镇长养身子,支持镇上发展。”郭镇长听得嘿嘿笑,把鸡还到继祖手里说:“有什么事要我办就尽管说,鸡我当然不能收,你们还得拿回去。”三人相互看看,王自强用肘子顶一下黄继龙的腰,继龙又顶顶他哥的腰。三人憋得脸通红,一时谁也不吱声。黄继祖怀中那惊恐不安的鸡倒是咕咕叫了两声。黄继龙就像是为自己壮胆,一下从他哥怀里接过那只母鸡,双手捧着站起身说:“郭镇长,嗯,是这,自从上次我们来镇上考察学习,长了不少见识,还想让村里人也见……见见世面,所以想来向您借个宝贝。”说到这里,他瞅着郭镇长的笑脸,有些不确定地停了下来。“说吧,要借什么宝贝?”

  黄继龙不好意思地憨笑着。“嘿嘿,嘿嘿,我们是想,想……”“想干啥?你尽管说。”“对呀,说嘛!”黄继祖着急地抢着说:“郭镇长,我们是想把你骑的那辆自行车借回去给二合塬人看一看,叫大伙儿也都开开眼界。我们回去说郭镇长骑着个两轮车子快如飞,可谁也不相信,耍皮影戏的根爷老犟驴还说我们嘴上没毛哄人哩,空口朝天吹牛哩。说只有两个轱辘,竟然还能驮人飞跑?说有本事你们把那两个轱辘的怪物请回来让他亲眼看看他才相信哩。还说只要真有这怪物,他就干干给全村连唱三天皮影戏。根爷都说不相信,二合塬人谁还能相信?”

  郭镇长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三个人先是一愣,随即也跟着哧哧地笑。笑得啥意思,当然是不一样。郭镇长笑着说:“啊哦,原来如此!好呀,我就送你们一辆自行车吧!可是二合塬没有路呀,你们咋么办?”“修呀!”黄继龙脱口而出,“正因为没有路,我们全村这才没有一辆自行车。只要有了路,那就好办了!”“这我知道。我答应你们的要求,应该让二合塬人开开眼界啦,还有眼下这车子咋弄进村呢?”“这好办,”黄继龙兴奋地说,“剩下的事这就不用镇长操心了。”“那好,车子给你们我就不管了!”三人一听郭镇长痛快地答应,激动得异口同声深鞠一躬说:“谢谢郭镇长!谢谢郭大伯!”黄继龙顺手把怀里的芦花母鸡往地上一放,认真严肃说:“郭镇长,这是我们二合塬人的一点心意,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对,这鸡两天能下三个蛋,是给你老人家补身子的。”王自强也说。不料那母鸡一落地,便扑愣愣地满地折腾起来,慌得三个人赶紧上前就抓鸡。鸡飞人撵,一下把个办公室搞得乱糟糟。郭镇长脸一拉生气地说:“你们呀,真是乱弹琴!要想拿我自行车就赶紧把鸡逮回去,要不就别想要车子!”

  黄继龙听得,看看郭镇长一副真生气的样子,又看看继祖和自强,忙把母鸡抱在怀里说:“那好,我们带走,我们带走。”郭镇长听得哈哈大笑起来,他拍拍继龙的肩膀说:“这还差不多,小伙子们,你们好好干!只要你们的想法是为了大家,我都支持!二合塬今后发展就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啦!”

  “谢谢郭镇长!谢谢郭大伯!”这一刻,郭镇长就是他们心中整个的大天。三个人千恩万谢地告别郭镇长,黄继龙扛着自行车,王自强在后边搭手扶着,黄继祖抱着鸡,就要出镇政府的大门,门房谢了头顶的老汉睡醒了正要上前阻拦,却见郭镇长挥手要他放行,这才嘟嘟囔囔地揉着眼睛退回收发室去了。

  黄继龙他们三人出了镇政府来到大街上,很快就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纷纷伫足像观看怪物。黄继龙却扛着自行车威风八面,那走路的样子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逗得大家都在嘿嘿地笑。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心里有了高兴事,就不由得要向他爷显摆一下。他的眼前顿时就幻化出了窑缝中的长虫。好爷哩,你看见没,你孙子此刻好威风呀,这自行车子扛在肩头,就像我当年挎上书包上学堂。你老人家该多高兴,你孙子从此出息呀!继祖和自强也瞅着继龙的神情怪怪的。三人莫名其妙一副憨傻相,各自开心走得欢。他们并没意识到人们在看他们出洋相,只觉得镇上人是羡慕他们扛着那宝贝自行车。于是继龙就用衣袖故意擦擦这儿,又擦擦那儿,还不停地用口吹尘灰。这当刻,郭镇长穿过人群从后面赶上来,一面跑一面还叫喊着:“继龙,继龙,你们等一下。”黄继龙听得心里格登一声,该不是镇长后悔了?他不由得就加快了脚步,最后干脆大步跑了起来。于是,三个人在前面跑,郭镇长吆喝着在后面撵。“年轻人,甭跑,甭跑!”三人跑得更欢实。郭镇长哪里撵得上,便吆喝道:“快,拦住他们,拦住他们!”两个戴红袖圈的城管还以为是他们偷了自行车,就毫不客气地把他们拦住了。郭镇长气喘吁吁赶来说:“哎呀,你们跑啥么,我还想再送你们一样东西!”说着举起手上的一页纸。原来是一张印有火车照片的明信片。“这个你们也带回去,给乡亲们看看吧!火车就是这模样。”

 三人急忙传看着。黄继龙感动地说:“郭镇长,太感谢你领导了,日后你领导到了咱二合塬,我叫我妈给你领导炖羊羔肉、压荞面饸饹、摊荞面煎饼、调豆腐丝豆芽菜、擀臊子面、炸泡儿油糕、跌荷包鸡蛋,保证顿顿不重样……”“好好好,”郭镇长制止说,“我一定去。哎,我给你们说,这自行车你们不会骑,平处先推着走,上坡时再扛着嘛!”黄继龙憨憨一笑说:“嘿嘿,郭镇长,这车子推着别扭,老绊腿,扛着走倒还利索。”郭镇长笑着说:“那就扛着吧。”围观的人都哧哧地笑。

 上路了,三人开始还争着扛车子,汗流浃背走在陡峭的坡道上,不时地有人羡慕(其实是奇怪)地瞅他们,劳累倒成了一种骄傲和幸福。可是渐渐地,继祖与自强就不再吱声了,只有黄继龙还是闷头扛着走。走着走着那车子就往下沉,累得他也撑不住了。好容易爬上一道长陡坡,黄继龙气喘吁吁将自行车放下说:“唉,这铁骡子真不轻呀,咱歇会儿再走吧。”黄继祖忙过来扶住车子说:“唉,你轻些,这可是宝贝,滚下坡咱可赔不起。”王自强说:“可不是,来,我也给咱护着点。”黄继龙展腰喘气高兴地说:“没想到郭镇长人这么大方,这大个宝贝疙瘩,说给咱就给咱。”继祖说:“镇长是个实诚人,不像有些当官的。”王自强趁机把蔫头耷脑打瞌睡的老母鸡往黄继祖怀里一塞,身子平躺,头往车座上一枕,舒服地长叹一口气:“唉,说到底咱还得谢咱杨支书,要不是他老人家领咱出去看世事,咱还瓜不唧唧以为二合塬就是全世界!”黄继祖说:“那是,这回好,我妈的鸡也回来了,我真想吼秦腔戏。”

黄继龙听得一伸脖子就唱道:

两狼山战胡儿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不顾死生……

“继龙,你唱得真带劲!”王自强听得一激动,呼地坐起身说:“你弟兄两个是杨业、杨延昭,我王自强就凑合成杨文广吧。”“对呀,”黄继龙兴奋地说,“咱们要向二合塬的封闭与落后宣战了。这封闭、落后就是咱世世代代的强敌胡儿。”“谁说不是嘛,”王自强更来了精神头,“那咱们就要像人家杨家将抗胡儿,齐心协力为咱二合塬的发展做它几件赢人事情。继祖老兄你说呢?”黄继祖低头抚摸着怀里的芦花母鸡一时沉默不语。他正想着如何到木钵镇上开货栈发家的事情。他做事可不像弟弟黄继龙,母鸡下蛋一样好张扬,许多想法他嘴里不说,心里有数数哩。沉默不语的时候,继祖心里打的正是自家的小九九。他的心思别人猜不透,可他弟黄继龙心里还能不知晓。他这么自私有些像他大,只不过还不是碎嘴子。黄继龙大不咧咧、五马长枪的豪爽性格,倒是更像他爷。他爷在世时,最爱唱秦腔《杨家将》,黄继龙刚才那两句高潮戏,就是他爷的口头戏文。他爷还时常给他讲,杨家将英勇报国,世代忠良,满门忠烈。说是连同老家人杨洪、烧火丫环杨排风都是忠臣良将,一家子不分男女都是爱国英雄。每每说到此处,他爷就激动不已,眼睛里闪闪发光。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发抖打颤:金沙滩一战,七郎八虎死的死、走的走,杨家将血染疆场,让人感动落泪。而杨门女将更是不简单,把杨家的忠勇爱国又提升一大步呀!他爷原本是庄稼人,只念过几年冬书,但是白识字的老汉记性过人,胸前时常还别一支金星老钢笔。别人看着他老人家有些不安分,但人家听书看书都能记得住。特别是根爷老犟驴唱皮影戏忘了词,每回都是他爷接上唱。于是他在人们心目中,竟成了二合塬最大的学问家。他爷还时常自称是秦人后代,说杨家将这是咱们秦人的骄傲!还说1941 年中条山抗日,陕西十七路军有800 抗日壮士弹尽粮绝被日本鬼子逼到黄河畔,他们个个宁死不屈,最后纷纷跳入黄河以身殉国,无一人投降当汉奸,说是再现了杨家将金沙滩抗胡儿那一幕。他爷还说,最后跳黄河的是一名掌旗手,说那掌旗手高举战旗,就是唱着那两句秦腔戏文跳下滚滚黄河的:两狼山战胡儿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不顾死生……他爷说到此,便要扯起喉咙唱,那声嘶力竭一声吼总是令人热泪汪汪。

想到此,黄继龙一时按奈不住自己的性子,便又将那两句戏文重复着高唱一遍。王自强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吼了起来。他哥继祖听得一惊,手一松,那芦花鸡竟然趁势就飞了起来,一下子落到了一丈开外。三个人都傻了眼,慌忙就去逮鸡。山坡上顿时乱作一团。鸡没抓住,三人倒滚成了土蛋蛋。“我的爷,这可咋办呀!”黄继祖站着直吆喝。王自强连说:“毕了,毕了!”黄继龙还是闷头穷追不舍。只见那母鸡像疯了一样,呱呱叫着直往塬畔上蹿。眼看着就要到秦家塬了,黄继龙就拼命地追,没过多大工夫果然就撵进了人家秦家塬村的地界。

说来也怪,这芦花母鸡蹿上塬顶的秦家塬村,它不往东头飞,也不向西头逃,剪直引着黄继龙直奔塬畔一家人而去。黄继龙累得实在抬不起腿。好在他撵得慢,那鸡也逃得慢,他追得紧,那鸡干脆就扑愣愣地连飞带跑走得急。王自强和黄继祖还在下面半坡上躺着喘大气,黄继龙则是满头大汗,腿软得连摔十几跤,弄得满身满脸的土,活脱脱一只泥猴子。他牛脾气上来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喊着秦腔道白:“大胆贼鸡,你你你,我看你哪里走,哪里逃!大胆贼鸡……”不觉得风声里却就传来一阵柔美动听的歌谣。黄继龙不由得伫足细听,竟然是个女人唱他熟悉的环县道情!是他奶生前喜欢唱的口头戏文。老人家每每坐在炕桌前剪窗花、捏面花,或是画皮影到了得意时,就会情不自禁地唱起这环县道情戏来。二合塬的男人就都不会唱,只有女人们会唱这委婉动听的环县道情。因为这原本就是人家秦家塬的村戏。二合塬的村戏是吼秦腔乱弹咣咣,别名也叫老腔。他爷说,“高亢老腔遇上柔顺的道情,那就是一段好姻缘来咧!”黄继龙想着有些心跳。咋地一进秦家塬,在这塬畔一家人的门外,就偏偏听到有女人细声细气地唱:

四月里来四月天,

塬畔上杏花儿粉团团,

公鸡就把个草鸡撵,

女娃子呀泪不干……

黄继龙心里原本还惦着赵寡妇那扣人心弦的酸曲儿。那年轻艳丽的女人名字就叫赵粉团,她也许是第一个不唱环县道情而好唱酸曲儿的秦家塬女人。他爹听说是有名的吹手,人称鬼子,其实是“龟子”二字,叫转音了就成了“鬼子”。方圆几十里埋人娶亲,响吹细打都得请他,据说通着阴阳两界,因此许多的人家都不愿意同鬼子结亲。只有鬼子同鬼子结亲。又听他爷说,“龟子”原本是西域的古国,念“秋子”。那里的女人都长得白净漂亮,因此贫家小户就不敢要这样的媳妇。白净妩媚的赵粉团到了二十四五还没有人上门提亲,就只好嫁给二合塬病病歪歪的杨三娃。杨三娃是老支书杨文忠的远房侄子。结果嫁过来没多久,杨三娃一蹬腿,赵粉团就成了寡妇。可她生性活泼多情,水汪汪一双大眼睛偏偏就看上了黄继龙。黄继龙也不知为啥就听着赵粉团唱的酸曲儿顺耳。他此刻被那芦花鸡整得又气又急,却远远站在人家墙外不敢吱声。芦花母鸡变本加厉,好像正是循着那环县道情而来,竟然落在院墙脊上,回头朝着黄继龙挑衅地叫。黄继龙当下又来了气,他故意停下脚步把脸朝向别处,脚下却铆足了劲准备来个老鹰扑鸡。不料想那母鸡陡然朝他反扑过来,翅膀刚巧扫到他的左眼角。黄继龙“啊”地一声,那母鸡趁机咯咯咯叫着竟飞进人家院子里。黄继龙抹着泪水直流的眼睛,急忙赶到人家门外,可怎么也睁不开双眼了。他用沾满泥土的手使劲地揉搓着眼眶,越揉眼睛越模糊。这当刻,他爷的声音又响起来:高亢老腔遇上柔顺道情,那就是一段好姻缘来咧!他爷的声音一出现,黄继龙的心就咚咚跳得厉害。此时院中那歌声戛然而止,门却吱地开了。他拼命睁开眼,眼前竟然是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女人脚。鞋面上绣的是一对鸳鸯戏水图,其中的并蒂荷花开得好鲜艳。这是待嫁姑娘娃的鞋。鞋口小,把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听他奶说秦家塬的规矩就是这样。二合塬的姑娘娃可不穿这样精致的鞋。她们的脚整天要爬坡上沟吆驴放羊,鞋子就像是挫草筐,实在没有一点看头。如今这穿着绣花鞋的脚,就齐齐地摆在黄继龙眼目前儿,他的心早就跳到了嗓子眼儿。他赶紧把目光移开来,可又不由得就要往上移动,于是慌得不得了。一个多俊俏的大姑娘,正羞答答地站在你小伙儿面前里,手里提着那只还在挣扎的芦花鸡,正笑眯眯地瞅着他。“哎,你还愣着做啥?这不是你的鸡?”黄继龙忙说:“是,就是呀,这该死的鸡,从半坡里直接蹿上来,害得我好苦呀!”姑娘听得哧哧地笑。黄继龙伸手要接鸡,那姑娘一侧身,用吊着长辫子的背身护住说:“哎,先别忙,你一个大男人,连只鸡都逮不住,还怪人家鸡不听话,这咋说?”黄继龙红着脸支吾说:“不是我追不上,是,是……”“是啥嘛?看你吞吞吐吐,脸红得就像这鸡冠子。”黄继龙呼地更红了脸说:“是,是鸡要往你家跑嘛。”“你说啥?!”姑娘一下脸红了,“我家咋哩?刚才还怨鸡,这会儿又怪我家,什么理,什么人呀?”两人正斗嘴,就听窑里有人叫,“喜莲,跟谁说话哩。”姑娘脸更红,白生生的牙齿咬着红嘴唇。黄继龙瞅见一下动了心,就大着胆子问:“你就叫李喜莲?”“嗯,你咋知道?”喜莲问。“我们二合塬人都知道,李喜莲是秦家塬的村花嘛。”喜莲狠狠瞪他一眼,低头玩弄辫梢不再言声。黄继龙像喝了酒的关老爷,红着脸一时不知该咋办。李喜莲趁机偷偷打量他,见他浑身都是土,满脸都是泥,一下乐得嘻嘻笑个不住,赶忙把鸡往他手里一塞说:“先别走!”就进屋取来了擦脸毛巾,还顺手端来一碗水。黄继龙心中大喜就来了胆,一边擦着脸,一边喝着水,一边就说:“感谢你喜莲妹子,要不是你,这捣蛋鸡还不把我折腾到木钵镇上去。”李喜莲听得又是一阵咯咯地笑,笑得那么天真烂漫。黄继龙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开心的笑,他就又想起了他爷那句话,便说:“喜莲妹子,你环县道情唱得真好。”李喜莲抿抿嘴,不好意思地说:“你老腔吼得也不赖呀。”继龙说:“我那是胡吼哩,真正唱得好的人是我爷。”“你爷是谁?”李喜莲认真地问。“我爷就是我爷嘛。”黄继龙老实回答。李喜莲又咯咯地笑了起来。窑里就又传出问话声,“喜莲,你和谁又说又笑?”喜莲说,“娘,是二合塬的人嘛。”“二合塬谁么?”“二合塬黄继龙。”这一回,是继龙自己冲着窑里回答。李喜莲听得,似乎显出惊异。“你就是继龙哥?”“咋你叫我哥?”“是呀,论起来咱们还是亲戚哩。你奶是我家姑婆。”“那我更要感谢你了。”“你这是出山卖鸡呀?鸡膀子要用绳绑嘛。”“我不是去卖鸡,本来是靠鸡办点事情。”“靠老母鸡办事?你可真有意思呀!”李喜莲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我不是让鸡办事,是想靠鸡办事,哎呀,反正事情办好了鸡也没用上。”黄继龙越说越乱,李喜莲笑得直不起腰了。黄继龙也挠头傻笑。那老母鸡凑热闹一样又扑腾着翅膀想飞,李喜莲赶忙收敛笑容说:“好啦,不笑你啦!一会儿鸡飞了又怪我家地方不合适,对了,你在这里等等,我去一下就来。”说完转身奔窑洞而去,只留下一个苗条的背影和两条粗长的辫子在继龙眼里晃动。黄继龙怀抱母鸡正发愣,喜莲返身出来了,她手里捏了一截绳儿、一个装水的葫芦和两个大白蒸馍。

李喜莲爽快地将手里东西递过去,“给,这是绳子,把鸡翅膀绑住,这水你路上喝吧,二合塬还远着呢。这馍,你也拿上吃,不要说我们秦家塬人不待客。”说完就蹲下来帮着继龙把鸡绑住。继龙心里一阵暖融融,他爷的声音再度响起:高亢老腔遇上柔顺道情,那就是一段好姻缘来咧!

黄继龙心中一阵欣喜,抱起绑了翅膀的母鸡说:“喜莲妹子,谢谢你,以后到咱二合塬走亲戚,我请你吃羊羔肉臊子荞面饸饹。”李喜莲说:“你甭说大话,我要是到了二合塬,你可别问这女子是谁?”黄继龙说:“你放心,我认不得谁,也不会认不得喜莲妹子呀。”“那就好,再见啊!”说完这句话,黄继龙腿却迈不动。正当这时,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出现在窑门口。那老妇人正是喜莲的母亲,腿疼卧炕已多年。李喜莲忙上前扶着她娘。老人家瞅着黄继龙,喜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太阳即将沉落西塬,殷红的晚霞映照下,二合塬上一片金色辉煌。黄继龙披着霞光,精神抖擞扛着自行车边走边吼老腔,王自强也就跟着吼起来。黄继祖抱着芦花母鸡,只是嘿嘿地抿着嘴笑,就像打板伴奏一样拉着下声:

自幼儿贩良马江湖游走,

入北番过绿林地理皆熟。

众伙伴将良马草坡喂守,

进城去会一会知己朋友。

这也是他爷时常挂在嘴上的唱词,《火焰驹》中马贩子艾谦长途贩马的得意心理独白。黄继龙和王自强此刻也是得意地唱着,不知不觉就翻过了最后这道崾岘梁,眼瞅就要进村,却远远听见赵粉团唱着酸曲子《赶牲灵》,就像是要同他们故意争高低。

走头头那个骡子吆,

三盏盏那个灯,

哎呀赶牲灵那个人儿过来了,

你若是我那哥哥呀,

你就招一招手,

你若不是我那哥哥呀,

走你的那个路!

黄继龙此番听着,心里再也激动不起来,眼前却呈现出喜莲开朗天真的笑容,他的脸呼地一下烧到脖根上。幸好夕阳也是血红,他哥和自强没能看得出来。黄继祖说:“继龙,咱这次到木钵镇可办了一件大事。我一路上想着,外面的世界真是精彩,我们可不能再傻呆在二合塬啦,要想办法出去打工赚钱,让咱大咱妈也能过上城里人的好光景。”王自强一拍大腿说:“继祖哥说得太对了,树挪死,人挪活嘛,继龙你快给咱拿主意,要不咱们三个一起出去闯荡,我就不信闯不出一番大事业。”黄继龙沉吟半会儿说:“唉,出去打工当然也是办法,可是如果我们都走了,闭塞落后的二合塬怎么办?郭镇长都说了,二合塬将来发展就靠咱们这些年轻人,可咱这里至今还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要不,我们想办法先修一条路,叫全村人都沿着这条路走出二合塬去。”王自强吃惊地问:“什么?你还真要修路?从二合塬往外面修路?八沟十梁四面长坡,谈何容易啊!路修成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黄继祖说:“再说这修路的事,也轮不到我们操心呀!继龙呀,修路,修路,说话容易,做起来难呀。路要好修,公家早就给咱们投资修了!公家都修不起,咱们一无钱,二无权,拿什么来修?”“可不是,”王自强附和着继祖,“二合塬一穷二白的,哪有能力修路,我看还不如出去打工赚钱,等到赚了大钱,咱们再回来修路也不迟嘛!”黄继龙说:“打工赚钱?说起来容易,要是钱没有赚到,把修路也耽搁了呢?一穷二白咱不怕,我爷常说,一张白纸,好画画嘛。”“再甭提咱爷,咱爷一辈子光会讲空话!”“我就信咱爷的,”继龙固执地说,“只要咱们齐心协力,说服村里人,大家心往一搭想,劲往一搭使,一定能修出一条通往富裕的金光大道!哥,自强,咱们一起干吧!”

那二人都不再说话。各人还是想着自己的事,黄继龙动情的话等于没说。说话间太阳就要落下塬畔,周围气氛顿时沉重起来。

不料想,他们刚一进村,就听见周台王唢呐和汉台杨笛箫,一唱一和吹得正热闹。再一看,打麦场上黑压压聚了许多的人。黄继龙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喜笑颜开的老支书,还有他大和他妈,却是脸拉多长阴沉着。根爷老犟驴也拄着龙头拐杖站在那里翘着胡子顾盼哩。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全都来了。赵粉团的红花衣衫显得格外醒目。路三娃厚着麻脸在她身边挤。连那些正坐月子的女人都包了头巾把月娃子抱出来了。原来是郭镇长早已同老支书通过电话,他老人家带领全村人在这里迎候他们哩。

“哎,你们快看,继龙肩上扛的啥些?”“那兴许就是自行车子吧!”“不对,人家那叫铁骡子,比咱驮水的叫驴还有劲。”麻子路三娃故意敲怪话,说着还瞅瞅赵粉团的脸,见人家没有反应,神情就有些尴尬。于是乎人们就把那两个轮子的自行车叫铁骡子。看到这阵势,听到这对话,黄继龙的心里甜得就像灌了蜂蜜。他心里对他爷说,我的爷,你孙子可给你老人家长脸了。这全村人异样的铁骡子,就是你孙子扛回来的呀。你老人家快睁眼看,众人都兴奋成啥样子啦!比那年你老人家从秦家塬背回转盘钢铧犁还稀罕哩。

黄继龙正得意地寻思着,就听老支书说:“继龙呀,你们辛苦啦!”老支书权威地迎上来,从他肩上接过自行车,在麦场上很老练地示范着推了一大圈,大家看得都着了迷。人们嘴里吱吱吱直赞叹。两个轱辘的车子哪里比得四条腿的驴骡好对付,会推着走一圈也是不容易呀!人们对老支书的钦佩又增加了几分。黄继龙特别留意根爷老犟驴的神情,只见老汉看得嘴都张圆了,眼睛瞪得就像驮着满桶水爬坡的驴。老支书表演完推车技还嫌不过瘾,就郑重其事对黄继龙说:“继龙呀,你们年轻人腰腿好,再说这自行车,咱老扛着推着不骑也不行,不能光让它骑咱们,咱们得骑它呀,你们说是不是?”王自强说:“对着哩,听说人家秦家塬人早都骑着自行车赶集了。”黄继龙说:“咱村里没路咋骑呀?人家城里人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穿,咱骑上往哪走呀?”老支书说:“咱可以先在场院里转圈圈。”“场院里也能骑车子?”继龙一下来了精神。老支书说:“咋不行?”继祖说:“对!咱就在这麦场上学着骑。”人群里响起一阵欢腾声。周台王唢呐和汉台杨笛箫很知趣,顿时又开始联合奏乐了。呜哩哇啦一开奏,半大小子和光屁股娃们就停不住,扬脚踢腿开始扭秧歌,打麦场上就像举行隆重欢迎仪式一样,一片热烈喜庆气氛。

此时,月亮升起明晃晃,老支书就亲自指挥他们学着骑车子。还说过去生产队历来讲究搞夜战,咱们现如今骑车子也来他个连夜学。王自强自告奋勇先上马,头一个就被摔下来崴了脚脖子。黄继祖不服又上马,连摔三跤也泄了气。“哎呀!这玩意儿还真难驯服!真是铁铁骡子坏坏腰!”人群里开始出现了议论声。黄继龙在一旁仔细看,倒是看出点小门道。“哥!你先把鸡给咱抱上,看我咋个治服它。”他把住车子先不骑,像遛马驯驴一样就地推两圈。感觉车身往外倒,就把车把往回扳。感觉车子往里倒,就把车头往外拧。如此这般揣摩体会好一阵,沉稳冷静推了好几圈,车子开始听他话,众人都啧啧夸他能。支书看着笑眯眯点头表示很满意。

王自强看得手痒痒,忍着脚疼说:“继龙哥,我稳住车子,你干脆朝上骑。”继龙说:“行!等我骑上走开了,你就慢慢把手放开。”“好!开始吧。”王自强帮黄继龙骑上车座子,就拼命推着跟上跑。全村人在后面悬起心地看热闹。黄继龙学着郭镇长的样子昂首挺胸蹬脚踏,车子就开始往前蹿。继龙激动地大声喊:“自强你丢手!自强你丢手!”其实王自强早已松了手。黄继龙自信地骑着自行车在麦场里转圈子。全村人都跟着喊:“成功了!成功了!继龙能骑铁骡子了!”他骑了一圈又一圈,骑了一圈又一圈,人们欢呼又鼓掌,王唢呐和杨笛箫一直不停齐奏《大排队》,那是娶媳妇新人被抬上坡进院门才奏的高潮调。赵粉团还随着锣鼓家伙唱起了《闹元宵》,路三娃骚情地给她拍手敲梆子,娃们些跟在后面秧歌扭得更欢实。黄继龙感觉自己就像是闹秧歌领路伞头。走完了花场子,人们围成一大圈,只有他立在中心点。于是他悠闲地骑在车子上,开口就唱一段《摆旱船》:

我叫黄继龙,

二合塬上停。

出外去散心,

远望环江城。

猛然抬头看,

来了一只船。

船舱里就坐着一个花大姐,

哎呀实实个爱死人!

“好!”大家热烈地鼓掌喝彩。黄继龙更加得意。可是当他就要再来一曲链子嘴夸夸这铁骡子时,身子却失了平衡。王自强一看急了眼,赶忙上前搭手扶,不料黄继龙急中生智腿一撑,竟自如地迈腿下了车子。老支书高兴地拍着继龙的肩膀说:“继龙呀,你真行!你是咱二合塬学会骑自行车的第一人,我代表党支部和村委会决定,车子今后就由你来保管。”王自强带头先鼓掌,黄继祖也高兴得合不拢嘴。继龙再看那根爷老犟驴,老汉这回可服了,正像个碎娃一样带头拍手叫好哩。黄继龙故意走到他近前,逗他说:“根爷呀,这回总该信了吧。”老汉说:“信信信,我侄孙子说话有母哩。”王自强说:“光说信可不行呀,还得说话算数哩。”“算数,算数,”老汉赶忙说,“从明黑开始,我给咱连唱三场皮影戏。”众人又是一阵欢呼。二合塬的热闹惊动了对过的秦家塬。连月亮也兴得停下不想走了。

夜深了,人散了。黄继龙兴奋又困乏,他推着自行车子一路用心同他爷说着心里话,正要进家门,却发现门从里面插住了。敲老半天也没人来开门,他知道是爹娘还在生他和继祖哥的气,无奈只好把车子靠在院墙上,蹲在门口抱头等。等了好大一阵子,还是不见有动静。他就又开始敲门,梆梆梆,梆梆梆,敲了半回,还是没人理。继龙手下就带了气,敲得全村人都好像听见了。静夜中的敲门声,传得好远好远些。里面的两个大大终于沉不住气,门就呼啦一声打开了。黄继龙抬头看,他大他妈怒气冲冲站在门里瞪着他。黄继龙结结巴巴说:“大,妈,你,你们怎么还不回窑歇着?”他大没好气说:“回窑?你还知道回窑呀!你这不学好的败家子,你爷在世白心疼你啦!眼瞅着偷了家里的鸡不说,还从外边弄回来这么个没用的倒霉货,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才怪呢!”说着老汉就抡起手里的长杆子烟袋,照着继龙屁股就抡开了。黄继龙急忙往后躲。他娘拉住他爹说:“继龙呀,还不赶紧给你爹认错回话些。”黄继龙牛劲上来了,只是扭着脖子不说话。他大越发来了气,烟袋举得高下手更狠啦。一旁的黄继祖慌忙挡在继龙前面说:“大,你老人家别生气,我们既没有偷也没有抢,鸡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嘛。”说着把怀里的母鸡放开来,那芦花鸡便咕咕叫着朝门里跑进去。他妈一下高兴了,说:“他大这就没事啦。”他大一见鸡没丢,气就消了一大半,便冲着黄继祖问:“继祖,你是当哥的,你得给老子说实话,这烂烂铁疙瘩怪物是从哪里弄来的?该不是偷人家的吧?”黄继祖急忙摆手说:“不不不,好大哩,咱二合塬黄家世代都是正经人,咋还会干那事情。”黄继龙赌气说:“对,就是偷人家的,是偷郭镇长的。”“你说啥?!”他大吃惊道:“偷镇上郭镇长的?!好你个毛头冤家,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到镇长家里行窃!”闻讯赶来的王自强再也忍不住,急忙说:“好我黄叔哩,我们是借可不是偷。”他大狠狠瞪自强一眼:“哼,这么个破铁玩意儿,会有啥用场?”自强说:“嘿,好我叔哩,这东西用场可大着哩!它是个交通工具,人骑上赶路比毛驴子快得多!”“毛驴子能下塬驮水,它能驮吗?”他爹反问。黄继祖说:“对,能驮。”他爹一听又来了气:“能驮个!”听到吵架声,老支书不知啥时候也来了,说:“老黄兄弟呀,你甭动气,继龙娃借回来这辆自行车还真有用,郭镇长电话上给我讲得好,说是先让村里人开开眼,人家城里人上班都骑它呢,骑着走得快还能捎东西。你以后进城你儿就可以用自行车捎你啦!那多便当。”他爹说:“咳!咱二合塬那号牛羊都怕走的烂烂路,谁骑车子往沟里送?我才不挨那洋挫呢。”他的话惹得大家一阵笑。这时候,一贯好凑热闹的根爷也来了。他把手里的驴缰绳搭在自己脖项上,凑过去仔细端详那自行车,一边看,还一边小心翼翼地摸。黄继龙见他大消了气,就赶紧说:“大,为了能走自行车,我想着给咱二合塬修一条路!到时候,骑上车子带你去木钵镇上逛一回。”他大说:“你去去去!这娃!在众人面前又说胡话,修路又不是吼老腔唱乱弹,就不怕人听着笑掉大牙!开口闭口修路修路,你以为修路就那么容易?多少朝代了,多少年月了,咱二合塬没修成一条出山的路……”老支书说:“哎哎,我说老黄兄弟,先别教训娃,你听娃们把话说完嘛。”“好好,支书让你说,那你就说嘛。”黄继龙说:“我们把自行车从镇长那里借来,就是想让乡亲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要是我们二合塬有条路通向山外,我们村上人就都能骑上自行车赶集,山货也能运出去,乡亲们就有了赚钱的门道……老支书,你说,我这修路的想法对也不对?”支书说:“太对了!”一旁的根爷“老犟驴”听了忍不住哈哈嘲笑,冲着黄继龙说:“好娃呢,我活了快八十了,还没听说养驴养马不用吃草就能干活的?再说,咱二合塬人祖祖辈辈靠腿走路,凭驴驮水,走的都是羊肠道,山崖上想修路?可能吗?娃呀,你怕是大白天说梦话,脑子缺根弦呀。”黄继龙说:“根爷,你甭嘲笑,要是有路,用这自行车的后座装运东西,保证比你那花叫驴要驮得快,也省事得多。”根爷不以为然挥挥手:“行了吧!瓜娃别在这里犟嘴了,有这闲工夫干脆跟我学唱皮影戏,再不就好好跟着你大到地里把庄稼作务好,再帮你大多养几头毛驴子,比你胡张狂强,大伙儿说是不是?”路三娃火上泼油说:“咋不是,哎,我说继龙兄弟,人家根爷说得对,二合塬人祖辈都这样过来了,还是安心种庄稼是正经。看来这铁骡子是个玩物,会骑也没用,不能干活,更不能当饭吃!”路三说着,一双碎眼直朝隔壁瞅,众人这才发现赵寡妇正在墙头望着黄继龙。继龙他爹没好气地说:“走!回窑去!明儿个一早还要下地种玉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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