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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文化交流 >>忽培元 >> 忽培元:《老腔》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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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培元:《老腔》第六章

   参加修路的人是越来越多,除了根爷和路三娃,还有几个思想落后的跟着跑外,几乎家家户户都上了劳力。有的还是全家出动。工地战线是越拉越长。到了盛夏,毒日头晒着,就在村外秦家塬对面的大坡上摆开了之字形长蛇阵。站在秦家塬的塬畔上远远往下看,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不久前镇上郭镇长专程来看了,讲话充分肯定,还参加了一晌劳动,对大家鼓舞很大。临了问有什么困难,黄继龙说就是吃饭成了一个大问题。郭镇长大笔一挥,从镇上救济粮中批出五千斤救急。于是,工地上就支起一口大铁锅,开始给大伙儿管一顿饭。说是饭,也就是一锅土豆苞米稀粥就咸菜。路三娃散布流言说黄继龙舍不得给大伙儿吃干的,粮食都被他暗闷了。凤仙就说人家黄组长是想着细水长流哩。但是五千斤粮食可是流不了多长时间,吃的很快就又成了问题。正当黄继龙愁得快揭不开锅了,根爷还敲怪话说:“二合塬又退回到了大跃进吃大锅饭的年代。大轰大嗡,大吃大喝。”黄继龙是只能苦笑,没法解释。他心想,大跃进有什么不好,现在镇上的郭镇长还鼓励大家跨越式发展哩。只要能够修成一条致富路,他是什么帽子也愿意戴。他只是愁着队里没粮食给大家管这一顿饭正挠头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饭的李婶一生气就撂了挑子。李婶是二合塬最会过的女人,他的丈夫叫李满囤,无论是灾荒年还是丰收年,他家的锅里总是混菜饭。为了让村里这大锅能揭开,李婶每天都到地里去挑苦菜,可还是断了顿。李婶一气之下罢了工。黄继龙无奈,就只好偷偷把自家的米拿来下锅。

   锅灶安在半坡一间临时搭起的席棚里。眼下,黄继龙跪在地上低头往灶口里添柴点火。刚下过雨,柴草有些湿,开始是浓烟滚滚,他就低头拼命地吹,火苗慢慢就升腾起来,形成了熊熊火焰。他这才直起腰来,就不由得伸手在裤腰里摸索。一下就摸出一个小动物,用指甲一挤,指甲盖就被鲜血染红了一片,他就又到裤腰里摸索。他满脸的烟火色,眼睛还流着泪,头发也好久没剃,越加显得苍老疲惫。眼下修路上了劲,他就和衣住在了工地上的草庵子里,好几天不洗澡甚至不脱衣,身上捂出了虱子。工地上的人显然多了,原先都是回家吃饭,后来就各家来人送饭,这样误事不小。他就想着在工地上开伙,一天三班倒,日夜不停,修路的进度就能够大大加快。好在得到了郭镇长的支持,又派人送来了五千斤救济粮食。黄继龙点着了灶火,他刚坐下歇会儿,老支书就来了,一见他就说:“继龙呀,你可咋瘦成这样,头发也不剃,胡子也不刮!”黄继龙摸摸脸说:“没啥老支书,瘦点人精神。”老支书心疼地说:“唉,修路真难呀!看来真得脱皮掉肉。”黄继龙嘿嘿一笑说:“只要能把路修成,就是脱几层皮我也愿意。”杨文忠老汉不再说啥,蹴在灶口一边添柴,一边点着吃旱烟。锅里的水很快就滚了,黄继龙往锅里下米。锅很大水也多,半袋子米全下去,锅里还看不见多少米。老支书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工地上断了顿,他也听说了,但是也没有办法呀。他心里想着要到木钵镇上跑一趟,再向郭镇长开个口,看能不能再要点救济粮。他不打算给继龙说这事,怕他心里不安影响修路,修路的光喝稀的咋能行呀!

这时候,柱子兴冲冲跑来说:“继龙哥,快把脸上的烟灰擦擦,有一个俊女子娃来寻你哩!”

黄继龙一听十分惊讶:“啊?俊女子娃,我可不认识什么俊女子娃呀。”

   这时李婶进了门,她是看到灶间烟囱冒烟了才忍不住赶来看,刚好听到柱子的话,就说:“黄组长,该不是谁家女娃看下你了,撵上门来了?我要是个姑娘娃就非缠你不可。”她老婆子一句话把老支书都逗笑了。

   柱子哈哈笑着说:“对,李婶说得对,继龙哥是叫人心疼,你赶紧把脸擦净,不要让人家姑娘失望。”说着,就把自己的毛巾递到继龙手里。

   黄继龙擦着脸说:“你们别瞎说啊,我可没那事儿。”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还是一下就想到了李喜莲。该不是喜莲来了?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喜莲了。说真的,他心里正想她哩。

   这时,他堂哥黄继先也兴冲冲地走进席棚门,神秘地把手遮着继龙的耳朵说:“兄弟!有个女娃来找你,说是秦家塬的,叫叫,对了,叫李喜莲。你是不是背着我们谈上对象了?”继龙一听急了:“谁说的?”

   他堂哥是个老实人,说话不会拐弯,就说:“谈就谈嘛,你回避啥。”黄继龙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李婶、柱子和老支书都笑眯眯地盯着他。

   “好哩,没谈就没谈么,你回避啥!”继先说:“大爹、大妈整天为你的对象发愁,只要能恋个媳妇,老人才高兴呢。我看你也该谈了。”

   黄继龙说:“哎哟,好哥呢,你咋也跟上胡说哩!人家李喜莲是秦家塬的姑娘,咋会看下咱二合塬人。”他正说着门响了,抬头一看,果然是喜莲进了席棚间的门。黄继龙一时竟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李婶见状,忙上前拉着李喜莲的手说:“快进来,你就是李喜莲吧?哎呀,别看咱黄组长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啥时就谈下这么乖个对象?”一句话就把李喜莲说的脸红了,黄继龙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正赶上晌午歇息。也是因了喜莲的到来,调皮鬼王天成就领着一群年轻人假装来席棚间找水喝,刚好听到李婶的话,天成就说:“哎呀,咱黄组长可是真有本事,你这是红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呀。”

大伙儿就都哧哧地笑,眼睛一会儿瞅瞅黄继龙,一会儿又盯着李喜莲。

黄继龙这才回过神来,大大方方上前说:“喜莲,你怎么有空来了?”

   李喜莲指着从背上放下的一口袋粮食说:“我们村上听说二合塬在修路,就都感动了,说修路也是为了秦家塬人走亲戚便当,因此支书就派我来看看,说是看我们能支援点什么。临走我妈叫我背了这一口袋粮食,说看见你们工地上开了伙,一定需要粮食。”大伙儿听得都十分的感动,再也不敢开玩笑了。

   王天成眼睛里忽闪着泪光抢着说:“黄组长,你还愣着干啥哩,人家把粮食都送上门了,还不赶紧把人家的心意领了!”黄继龙刚要伸手,一看自己满手黑乎乎的,赶紧把手就往裤子上蹭,柱子递过毛巾,他接着又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这下可倒好,竟抹成了个大花脸,喜莲噗嗤一下笑出声,大伙儿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黄继龙顾不得笑,赶紧把粮食口袋接住说:“喜莲,你快坐!”他回头一看,哪里有坐的地方,忙搬来一块砖头让喜莲坐下。李婶这时就把大伙儿赶出了席棚间,自己也借口抱柴出了门。转眼之间席棚里面就只剩了黄继龙和李喜莲。

   黄继龙赶紧从锅里舀了一碗稀米汤说:“喜莲你喝。”李喜莲接过碗端着,用眼睛一个劲地打量黄继龙,眼泪就忍不住聚满了眼眶。几个月不见面,没想到继龙哥竟然累成了这样。她一时心里难过,说不出话来。黄继龙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半会儿才说:“你妈我婶子可好?”喜莲说:“好着哩。”又没有话了。静默中,就听席棚外面聚了许多人,显然大伙儿都竖起耳朵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喜莲的脸一下子红了,羞得只是摆弄自己的大辫子。“二合塬女人还从来没有这么长的辫子哩。”席棚外面有人小声说,里面却听得一清二楚。黄继龙也不好意思,便出门说:“你们干脆进来说话。”外面的人就一涌进来了,带头的还是王天成那小子。恰巧也就到了吃晌饭的时候,大伙儿开始还有些拘谨。李喜莲用勺子搅着锅里的稀饭说:“你们吃饭呀米汤熬好了。”人们干了一晌活儿,早饿了。王天成和那一帮子年轻人就嘿嘿地傻笑。黄继龙说:“大家还愣着干啥,李婶呢,快给大伙儿舀饭嘛。”于是大伙儿才一拥而上,排着队等喜莲舀饭。随即,席棚内外就响起了一片喝稀饭的吸溜声,只是每个人的眼睛和耳朵,都还注意着从天而降的大美女李喜莲。

   大刚和凤仙蹲在地上吃饭,黄继龙领着喜莲给他们介绍。大刚冒失地问:“黄组长,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呀?快说来听听,我们咋从来没见过这位天仙?”凤仙扯他一把,急忙站起来和喜莲打招呼。这时就有几个俏皮年轻光棍汉围过来凑热闹。

同他大狗剩两代人打光棍的狗蛋夸张地说:“哎呀黄组长,你可得介绍经验呀,看来木钵镇考察收获不但是这修路,还有副业在里头哩嘛。你老实交待,这长辫子俊女娃是不是你对象?”

黄继龙说:“狗蛋你别瞎说,人家李喜莲是秦家塬的,看到咱修路来支援的。人家有亲戚在咱二合塬,我们只是认识,是一般的朋友嘛。”李喜莲听着,更是羞得不知该说啥。

狗蛋说:“啊哦,是一般熟人。谈对象谁一开始不是一般熟人?听说人家城里人把对象就叫熟人哩。”李喜莲转身进了席棚间,背影看着更是妩媚动人,凤仙赶紧进去陪她说话。

   门外大刚把黄继龙拉到一旁小声说:“黄组长,这可是个好女娃,你可要抓紧呀!”继龙瞪他一眼说:“你咋比狗蛋还讨厌!”大刚还是显得很兴奋,转身看见黄继先蹴在那里吃饭,他就高声说:“哎,继先哥,听说这姑娘是你未来的兄弟媳妇,你也不进屋搭个话?”

   黄继先起身用筷子捅大刚一下说:“你轻狂啥,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大刚说:“我咋不急,黄组长是咱啥人?你有老婆你当然不急。饱汉不知饿汉肚子饥嘛。都啥时候了?我继龙兄弟还打着光棍。一般人打光棍没啥,可咱周台村民小组堂堂大组长可不能打光棍呀!人家可是代表咱周台的形象哩。”柱子凑过来也说:“谁说不是!”

   这时候,恰巧李喜莲端着菜盆给大家添菜,添到黄继先面前,大刚就说:“哎,我说姑娘娃,你看清,这可是你未来的阿伯哥!”喜莲是聪明人,自然一下就听明白了,就又往黄继先碗里多添一点菜。

老实巴交的黄继先一时难堪,竟然站起身憨笑着说:“嘿嘿!我是继龙的堂哥,不是亲哥。”

谁也没有料到,人家李喜莲竟然大大方方地说:“那有什么?堂哥也是哥嘛!”

大刚趁机说:“黄组长你听听,人家女娃多大方,连阿伯哥都认了,啊?”引得大伙儿哄笑。

   黄继龙红了脸只是挠头。他真是为难,说是自己的对象吧,又怕喜莲心里没有这个意思。说不是吧,又怕伤了喜莲的自尊心,误了终身大事。他也看出来了,喜莲要是对自己没那心思怎么可能到二合塬来呢?这明明是来看自己呀。再说,这也是求之不得的呀。自己心里早就恋着喜莲,只是一直都没有勇气向她表白。主要还是觉得二合塬人不配人家秦家塬人。他的主意是,谁嫌咱二合塬穷,谁就不要想和咱黄继龙谈对象。

   李喜莲心里倒是有主见,她丝毫都不嫌二合塬穷。她这次来,就是为了看黄继龙。自从那天分手,她心里就一直惦记着继龙哥,几乎每天夜晚躺在炕上都要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祝福,担心他爹是不是转变了态度,全村人对他修路是不是支持,修路开工后一定有许多的困难,资金、劳力、工具,还有各种材料。如今看见又起了伙,粮食也就成了问题,继龙哥一定愁得不行。她想的时常睡不着觉,恨不得当下就嫁到二合塬去,同继龙哥一起挑起修路这副重担。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呀!她终于忍不住就来了,可是继龙哥却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令她心中很是失望。

   喜莲正这么寻思着,就听黄继龙又说:“唉,我说大刚,还有继先哥,你们吃饱了没事就赶紧歇会儿,不要说胡话行不行?人家喜莲妹子只是为支援咱修路的事来的,在先就帮了咱不少忙,要是没有人家帮忙,咱修路的工具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李喜莲听黄继龙这么说,辫子一甩转身就到灶旁给灶膛添柴禾了,她心里更是感到了委屈、失望。热恋中的姑娘格外敏感,甚至有些痴迷,她没成想这是继龙哥故意试探她哩。见喜莲如此反应,黄继龙心中倒是暗暗高兴。他跟进席棚间,趁众人没在就赶紧掏出自己舍不得吃的一个蒸馍说:“喜莲妹子,他们是乱开玩笑呢。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你喝碗米汤,就上菜吃个馍吧?”

喜莲说:“我不吃也不喝!他们是胡说,就看你还能说正经的?”

继龙说:“嘿嘿!我没啥,没啥说的。”

李喜莲气得一跺脚说:“真是一根榆木,还当组长哩!”

黄继龙只是嘿嘿笑,不停地挠头。

喜莲说:“头都长成这样了还不理。”

继龙说:“修路顾不上么。”

   喜莲就掏出一把梳子要给他梳头。黄继龙乖乖蹲下身子叫她梳。李喜莲一边梳头,一边就埋怨他连个谈对象的事实都不敢承认。黄继龙只知道咧嘴嘿嘿地笑,心中比啥都幸福。喜莲越是数落个不停,他就越发笑得甜蜜。两人正亲热地说话,门吱地开了,是李婶抱着柴禾进来。李喜莲忙起身说:“继龙哥!天不早了,我还得到我姨家去一下。”说完又给李婶道了别,就甩着辫子径自离去。李喜莲一走,李婶就说:“哎呀,你看人家女娃多开放,继龙哥、继龙哥可叫得亲哩。”黄继龙心里扑腾扑腾地跳,脸上是朝霞一样的绯红。他一拍大腿,就朝工地上去了,走路把席棚屋都震得有些摇晃。

   这天,黄继龙正带领大刚和柱子一群在鹰嘴砭上抡锤凿岩开山,远远就见老支书带着一个人来到了工地。黄继龙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是郭镇长。他一激动,急忙丢下八磅锤就迎过去。郭镇长这回来还扛着工具,人们就感到稀罕。如今干部下来,可是不像从前,不讲究参加劳动,只要不朝群众伸手要,人们就烧高香了。可这郭镇长却扛着工具上了修路工地,真是稀罕。众人就都停了手中的活,站着看稀罕。“修路的进展很快嘛!”郭镇长说。他也习惯了打官腔,可众人听着耳顺。听说村里来了大干部,上级领导,连鸡狗碎娃都激动得不行,一齐都围着看热闹。全村谁都没有想到,郭镇长才送过粮食,这就又来了,还要参加劳动。众目睽睽之下,黄继龙向郭镇长问好。郭镇长又说:“进度真快呀继龙。你总结过吗,人们的干劲为啥就这么大?”黄继龙看看老支书说:“因为有镇上的救济粮。”“对,全凭镇上大力支持。”老支书也附和说。郭镇长说:“好呀杨支书,你们都在恭维我。”老支书忙说:“哪里,我们讲的是实情。”黄继龙也赶忙说:“对,是实情。因为有救济粮,才在工地上开了伙,大伙儿就省了回家吃饭耽误工夫。”镇长说:“嗯,我才离开几天,路基就快爬上秦家塬了。”

老支书也说:“哟,继龙,最近几天你们的进展真快!经验是什么?”

   黄继龙说:“没有啥经验,就是一天三班倒,人歇工具不歇。加上这是一段土路,速度就稍快一些,鹰嘴砭段尽是石头,我和大刚领着突击队在啃,进度就慢。”郭镇长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点头。

黄继龙就说:“郭镇长,你工作那么忙,咋又来了。”

老支书说:“继龙啊,郭镇长是不放心呀!二合塬修路,是全镇的大事,郭镇长也是操心呀!”

   郭镇长说:“不光是木钵镇的大事,也是环江县的大事呀!刚开始那阵子,我支持的力度不大,得向你们做检讨。自从那天看到你们在鹰嘴砭开山劈石那个艰难劲,我是服了。没想到你黄继龙比杨支书劲头还大!我已经把你们排除万难修路的事迹向县里作了汇报。刘县长表示大力支持,还要我来传达县上的精神。你看,这就是刘县长亲自派人买的修路工具,过几天他还要亲自来看大家,说也要参加劳动,给大家鼓劲呢!”

   黄继龙激动地说:“这可不敢,惊动了刘县长那还了得!”郭镇长眼瞅许多人手里的工具都卷了刃,就说:“来,来,来,大家过来领县上支援的工具。”老支书和黄继龙也说了同样的话,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来了。人们纷纷换了新工具,劳动的情绪更加高涨。

   郭镇长视察二合塬修路,没有像往常有些领导那样当众转一圈、电视一拍、照几张新闻照片就走,而是不带记者,也不让人拍照,不光送来了工具,还留在工地上同大家一起干活。他是当年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党支书,抡镢头挥铁锨的架势一看就是行家把式。但人终究上了年纪,体力也就弱了。郭镇长和老支书干了一会儿,两人头上就出了汗,气也有些喘。黄继龙赶忙端上水碗过来说:“郭镇长、老支书,你们歇一会儿,喝碗水吧。”郭镇长说:“继龙,最累的还是你呀!看你瘦成啥了,头发也顾不得理,这样没日没夜地在工地上熬可不行呀。人又不是铁打的,时间长了要累垮。”老支书也说:“继龙,你只要安排好,该休息还是要休息么。”郭镇长又说:“粮食的问题,你们支书讲了,我再给你批一些。至少让你们接上秋。你也知道,镇上财力很有限,给不了你更多的支持,关键还是靠你们自力更生。”黄继龙说:“太感谢了,只要郭镇长你来这一趟,我们的干劲就能涨十倍。”郭镇长笑着说:“你小子啥时也学会了恭维领导。”黄继龙忙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有恭维呀,你不信问村民们。”郭镇长和老支书都嘿嘿地笑,他们看着黄继龙成长起来,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第二天,送走了郭镇长,黄继龙召开了一个村民大会,正式传达了郭镇长带来的喜讯:县上刘县长对二合塬修路表示坚决支持。老支书也开始想着要把汉台组的人提前动员起来参加修路,并决定成立修路指挥部,统一由黄继龙指挥。沟对面的秦家塬决定支援五千斤玉米,再加上镇上调拨的救济粮,粮食问题也就基本解决了。修路工程进入了正轨,李喜莲随着秦家塬送粮食的又来了一次二合塬。她给黄继龙带来了一双新鞋和一身新衣服,都是自己亲手缝的。为了能和继龙哥多呆一会儿,她没有跟随秦家塬送粮的就回,而是在她姨家熬了一夜,当晚她同黄继龙相约在场院的老槐树下。那一晚月光明亮,山风清爽,两个恋人坐在树下交心谈情。黄继龙有生以来亲了第一个女人,李喜莲感到无比幸福,两个人抱着就不想松手。直到鸡叫了头遍,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别。从此后,修路总指挥黄继龙完全住到了修路工地的席棚间。他十天半月都不回一趟家。他爹他娘想见他,只能上工地上来看。

   像一把火点燃了人们的激情,二合塬每个人很自然地进入了角色,人们都把修路当成了正事。高兴起来,黄继龙老腔唱得最响。根爷眼瞅着通往秦家塬的土埧桥一天比一天高,老汉也坐不住了,立秋那天,他主动提出给修路的演了一场皮影戏,唱的是《杨门女将》,说是犒劳凤仙她们的铁娘子突击队。老汉翘起白胡子一唱,一下把大伙儿的情绪调动起来,全场人跟着都唱。黄继龙一高兴,他想起了他爷,想着自己就像那孤身一战的杨宗保——“我杨家出生入死何足论,忠心耿耿保宋民,与辽部转战数十春,杨家的功劳天下闻”吼声一时感天动地。

   到了秋天,山区的谷子高粱熟了,山林里树叶黄了红了。四野金黄火红一片,收获的季节到了。经过春夏秋三季的艰辛努力,一条虽弯曲但还算平坦的山区道路终于修成了。那新修的道路,躺在天地之间,就像五彩的大地上一道明亮的闪电一样耀眼夺目。道路又好像一条浅黄色的绸带,把偏僻的二合塬同对面的秦家塬连接了起来,把闭塞的二合塬同遥远的木钵镇和环江县城连接了起来,把地老天荒的二合塬同外面的世界连接了起来。从此二合塬人上木钵镇、上环江县城办事、卖山货不再犯难。而秦家塬人到二合塬走亲戚也容易了许多。这是一条可以并排通行两辆架子车的大路,这是一条可以放心大胆骑自行车的大路。在赶着毛驴走惯了羊肠小道的二合塬人眼里,架子车和自行车就是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这条路也就是通向现代化的阳关大道。“从此,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奋发斗志昂扬!”黄继龙走着唱着,调子却是自哼的老腔调。一时间,这首变了调的老腔就成了二合塬老老少少挂在嘴上的流行歌曲。二合塬人盼这么一条大路,盼了多少辈子,谁能说得清!眼下终于盼来了!竣工那一天,村里锣鼓喧天,燃放了鞭炮,还扭了大秧歌,唱了皮影大戏《大西厢》。一连好多日子,连鸡狗猫猪都跟着哼哼唧唧地欢呼雀跃,连老槐树上的喜鹊都叫得格外欢乐。竣工典礼那一晚,黄继龙回到家中,躺在老窑炕上兴奋得睡不着觉。他眼瞅着窑顶上的缝子,又开始同他爷交心哩。说来也怪,那只好久没有露面的长虫,忽然之间又出现了。那神物双目闪亮,长长的双叉信子吐得很热烈。这表明那神物也是十分的兴奋。黄继龙听到身边的父母睡得正香甜,就在心里同他爷对开了话:爷呀,你孙子经过千难万难,到底还是办成了一件拓事。你老人家盼望的那条通往山外的路,终于修通了!他说着闭上眼睛,泪水就顺着眼角热乎乎地流淌出来。黑影里便看见他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老人家最高兴的时候,才会是这样哩,花白胡子都是翘着的。爷呀,我的亲爷呀!黄继龙继续说,你老人家不是时常想着到山外看看嘛,明儿个我就要骑上自行车走一趟木钵镇,再上一趟环江县城呀。就是你老人家时常念叨的那个仙女的肚脐眼和脚底板嘛。你老人家要是能坐着你孙子的车子该多好呀!黄继龙说到这里,就觉得窑顶上似乎有动静,忙睁眼看。就见月影下,那神物探出头来瞪眼对着他张望。黄继龙突然一阵激动,心中连连叫着爷呀爷呀,你老人家又显灵了!记得他刚当选组长时,他爷就显过一次。修路开工那一天,又显过一次。那日在鹰嘴砭开山放炮,等到炮声过后,硝烟散尽,柱子他们就在工地上见到了一条长虫,他们急忙喊黄组长去看,黄继龙一眼就认出是他爷显灵了!二合塬人有个习惯,从来不伤害长虫,认为是神物。眼下这神物又露了一面,黄继龙就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根爷牵着花叫驴在村里拾粪,就看见黄继龙骑着自行车,后椅架上带着两毛口袋山货,飞快地从新修的路上出发了。老汉碰到当面,正要低头假装没看见,可不料想,继龙的车子却停在了他面前。

“根爷,拾粪哩。”黄继龙问。

“嗯。”根爷头也不抬说。

黄继龙说:“根爷,你看着咱村这路修得咋样?”

根爷说:“我看不咋样。”

继龙问:“怎不咋样?”

根爷说:“太窄,走不成大汽车。”

继龙一愣,说:“根爷说得有理,我也觉得太窄啦。”

   根爷惊异地抬起头,看着黄继龙,再没说话。这时他们正路过场院。向阳的崖根聚着晒太阳的人群。见人们农闲了心情好,鸡狗猪猫也都又来凑热闹。凤仙抱着她家的乖狸猫,手里还拿着鞋底纳。云歌则搂着她家的大黄狗脖子高声说笑。大黄狗像人一样坐着,两只直溜溜的眼睛总在穿花衣衫的女人身上瞄,后腿中间那东西就红硬地吐了出来。路三娃便坏笑着指着问云歌说:“你家的狗咋就那㞗相?”云歌瞪他一眼说:“还不是净跟你学坏的嘛。”众人哈哈大笑,路三大张着口无言以对,只是扭头看了一眼得胜。得胜是有名的怕老婆,云歌的事他哪里管得了。众人又嘿嘿地笑,路三娃就低头假装没事人。大黄狗大概是知道人们笑啥,便冲着路三娃汪汪地咬了几声。路三浑身一颤,就再没敢吱声。自从那天被脱了裤子,路三娃一直对云歌耿耿于怀,可他又没办法。到了农闲时节,二合塬的人就好聚在一块闲谝。男人们嘴里都咬着旱烟锅子,把手缩在袖筒里。女人们就都拿着针线活,嘴不停地嚷嚷。男人们就嘿嘿地傻笑。女人们议论纷纷,说东道西。男人就只听不插嘴。只有路三娃是个例外。女人们就越发瞧不起这小子。今天的主要话题,是夸新路。都说路修得真好,路修通了真是好。庄稼早早就运回打完了,再不要人清早起来翻沟跨梁地去背。那背庄稼可不是人受的罪些,受苦人这名称也就是背庄稼时体会最深。眼下众人见黄组长推着车子过来了,就都站起来看。得胜指着黄继龙的自行车说:“黄组长,你这是出远门呀?路真好,你这不吃草的马儿,肯定比根爷的花叫驴强。”云歌生气说:“死鬼,你会夸人不!”一旁的根爷果然听得就来了气,说:“真正跑开来,还不定谁的快呢!”柱子说:“要论快慢,根爷骑上花叫驴和黄组长的车子比一比不就知道了?”根爷说:“谁想比谁比,我没那闲工夫。”黄继龙就谦和地笑着说:“等路拓宽了,我再和根爷比。”

   这时,老支书也好像要来晒太阳。他披着一件老棉袄,头上挽着毛巾,躬着腰,好像数地上的蚂蚁。离着老远,人们就都看见了,感到稀罕。黄继龙正好想跟他老人家说说话,便站着迎候。

   老支书过来问:“继龙,你们说啥哩?”路三娃小声说:“说狗㞗哩。”众人就都嘿嘿地笑,黄继龙瞪他一眼。幸亏老支书没听清,又问:“啥,说狗蛋哩?狗蛋咋哩?”众人这回没笑,都瞅路三娃,看他咋说呀。路三娃却说:“听说狗蛋家也买了一辆自行车子。”“是呀,”老支书说,“咱村里有好几户人都买了自行车子,这下有了好路,这铁疙瘩就活了,能骑人又能捎山货,平时还不用人侍候,不像毛驴子整天得割草配饲料。继龙,你这是上哪里呀?车子后边带这重?”

“我上木钵镇呀。”

支书问:“卖山货呀?”

继龙说:“嗯。”

“这回该不是偷家里的吧?”

“这回不是,是我爹派的活。”

众人就嘿嘿地笑。

黄继龙和老支书说着话,就慢慢地走起来。两人边走边比划着。不一会儿,他们又站在路边商量着什么。众人一致瞅着他们,只有路三娃和根爷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黄继龙看见了,就说:“老支书,我觉得这路还是太窄了,还得拓宽,你看这自行车驮山货,虽然快,可驮不了多少, 要是按原计划修成能走汽车的路,那样就方便了,您看咋样?”

老支书说:“继龙呀,你这想法是好的,但再加宽,只咱二合塬一个村,困难实在太多了,不好克服啊!”

继龙说:“困难不怕,老支书,咱慢慢来,无非是时间拖得长些,总有一天会修成的!”

   自从修通了路,黄继龙的威信不光在村里提高了,在家里也提高了。他爹看着他也再不撅嘴咬牙,他妈的脸上又恢复了慈爱的笑容。入冬的这天夜晚喝了糊汤,全家人聚在老窑的炕上说话。他娘手里依旧是不停地纳着鞋底,那种麻绳穿过鞋底的声音,使得他爹心情格外的舒坦。“继龙,你也老大不小了,”黄父对继龙说,“婚姻大事也该考虑了吧,不要整天总忙着村里的事。”继龙不说话,他仰面靠在被卷子上,眼睛只是瞅着头顶上的窑缝子。他的心里正盘算着拓宽路面的事。他娘就说:“人家你哥已经在银川成了家,我也去看过了,一家人多好。可你,却老这么拖着。”黄继龙还是不说话,他心里急的是啥时候拓路工程才能开工。他爹就有些生气,说:“你倒是听见了没?你妈都快急出病来了!”他妈这回停了手里的活说:“那天听大刚好像说,你自己瞅了个对象,还是秦家塬的?到底有这事儿没?你给妈说句实话。”

   这一回黄继龙再也躺不住了,一下坐起来,见他爹也停了吃烟,正瞪着眼等他回答。说实话,他也正等着他们问哩,就趁机说:“我是认识人家秦家塬一个女娃叫李喜莲,可人家条件比咱好得多,我怕这事不靠实,所以没敢正式和人家挑明里说。”

他爹有点着急,把烟锅子在炕楞上掸了掸说:“哎,你这娃,你先说,人家女娃有没有那意思嘛。”

黄继龙说:“人家?好像有,有,有点……”

他娘说:“咳呀!这有就有,没就没嘛,啥叫好像有点?难道你是木头疙瘩,感觉不出来?”

黄继龙扭头看他爹,他爹只顾闷头吃烟,又不吱声了。

   这回倒是继龙有些急,心想看来是没戏了。人家都是过来人,有经验。说真的李喜莲的心思,他还是真有点琢磨不透。他害怕事情传出去,人家又反悔,那就丢大人了。窑里的气氛顿时沉闷起来。三个人都琢磨着这件事。

“咳呀!这娃,”还是他娘先开口说话,“继龙呀,不是妈说你,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么,咋把瞅对象全没当回事呀?”

继龙说:“爹、妈,我觉着这事不能急,还是要等把路完全修通了,垫上石子再说。”

他大听得眼一瞪,说:“看看!又是修路,修路!那这三年五年路修不好,对象就不瞅了?”

   黄继龙被他大逼急了,干脆实话实说:“大!咱要是修不出一条成形的好路,对象还真不好瞅,谁家愿意把女娃子嫁咱这孤山塬上来,你都不听人家怎编排咱二合塬人哩,说‘周台的小伙长得帅,周台的地形人不爱’,还说‘宁可养活个老女子,也不给周台人当媳子’。”

他大生气说:“你再甭胡咧咧,我咋就没听说。照这说,你妈当初就不该到咱周台来!”

黄继龙脱口说:“那是因为我爷有本事么。”

他大一听气炸了,大腿一拍说:“行,你爷有本事,你爹我没本事,所以才生出你这么个忤逆子、大囊子!”

   他妈说:“哎哟继龙!咋能这么跟你大说话!我告诉你,你大是没本事给你说媳妇,可人家你大当初为了娶我,可是本事不小!本来我也嫌你这儿穷,偏远,可你大人家有本事,死缠活缠嘛,硬是把我心缠软了!”

他大一听嘿嘿就笑,说:“咳呀!你倒说这做啥呀!也不怕娃笑话咱。”

他妈说:“咋?兴你做还不兴人说?这也是经验嘛。我是代表你介绍经验哩。我说继龙,我看瞅媳妇,就得像你大当初那样,脸要厚些,不怕臊,缠住不放才行。缠到人家一心软,事就成了!”

黄继龙笑着说:“妈,眼下我大这经验可不灵呀。如今是啥时候?

人心可不同你们那阵子那么简单。我这讲究的是水到渠成,我看这事你和我大都不要心急,我迟早会给你二老领回个儿媳妇的。嘻嘻,你们看行也不行?”

他大狠吸一口烟,严肃地说:“你也不要嬉皮笑脸,不行!自古说对象得有媒人,既然你都有了这么个底底子,咱就得抓紧。我看就托陈家你二表叔做大媒,早日促成这事。”

黄继龙还是固执地说:“大,我看这事先不急!”

他大黑影子里眼一瞪说:“啥不急!我看就这么定了。”

他妈柔声说:“继龙,我娃乖,就听你大一回,托媒人说合,抓紧订婚。”

   讨论起儿子的终身大事,二老顿时没了睡意。黄继龙也被搅得心中纷乱。谁又不想早早恋爱结婚,可队里修路不能分心呀。要不是惦着修路,他早就进城打工挣大钱去了,何必守着这孤村受穷。话头扯开来就没完没了,各人打算不同,看法始终不能统一。

   夏夜本来就短,一家人拉着拉着,不知不觉窗户上就透出了亮白。这时听到外面鸡窝里传来两声鸡叫,黄继龙揉揉干涩的眼睛,无奈地点了点头,算是向大和妈服了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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